黄坤 一位学贯中西的长者,曾提出这样的看法:“我以为中国文学只有诗还可以以同西方抗衡,它的范围固然比较窄狭,它的精炼深永却往往非西方诗可及。” 这话是否公允,见智见仁,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我想: 在中国传统艺术形式中,哪一种最能及时体现时代的精神和风貌?最能真实表达人的情感和思想?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传播众口?能在人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影响? 答案只能是诗。 在过去,即使被称为“经书”、作为立身行事准则的《四书》,也未必能像诗词那样妇孺皆知。 在今天,又有什么作品,能像唐诗那样众口传诵? 提倡、写作新诗已有百年,但至今仍未得到人们的首肯。不能责怪新诗,实在是作为对照物的传统诗词,艺术表现过于完美,生命力过于强大,难以替代。 中国文学的特色在抒情,在意蕴,在言简意赅。中国文学能傲睨世界的,确实唯有抒情诗。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中国一直是诗的王国。虽然有诗词曲赋之分,从今天的诗歌概念看,其实都是诗。词、曲是诗在形式上的延伸,不少辞、赋可称散文诗,元以后的戏剧,大多是诗剧。 那么,在这诗的王国中,谁是真正的王者?王冠上那颗最璀璨的明珠,又属于谁? 同样,见智见仁,会有不同的看法。 不过,在历史的回声中,依然能听到,有一种声音,格外集中,格外强大。 “睿作圣”。圣是一种“于事无不通”的理想境界,也指在某个领域已经出神入化的人。 而被称为“诗圣”的,自古以来,唯有杜甫一人。 和书圣、画圣有所不同,诗圣不仅指才艺的超逸绝尘,还含有道德楷模、伦理取向的内容。即在杜甫诗中,不仅显示了艺术的极诣,还体现了前人心目中最完美的价值观。诗圣的意义,不仅在诗,更多的在文化层面。 “诗缘情。”诗是人的情感的流露。梁启超说:“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指杜甫),所以我叫他情圣。” 比起诗圣,情圣二字,更直接,更明白,更接近人的本质。 文学以人的本性、人的感情为主要表现对象,而人性是相通的,人情是互感的,是不分古今、没有国界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伟大的作家,属于任何时代,属于整个人类。 有句老话:以情动情。利益一致,可让人走到一起。而情感的交融,能让心连在一起。唯有自身有情,才能产生对他人的同情,进而影响他人,换取他人心中的共鸣。 古今文人学士,还有谁杜甫更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对弱势者寄予更多的同情?还有什么作品,比杜诗更直入人的心扉,更让人动容、动情? 杜甫的诗,能以最具感染力的形式,表现真切、沉挚的情感,激起纯粹、美好的感情。 人可以嘲弄权贵,蔑视权威,但不可亵渎真诚,无视真情。 “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杜甫多情,全出自一个“真”字。换句话说,杜甫之真,真在性情。唯其如此,故他“关心民物,忧乐无方,真境相对,真情相触,盖有不知其然而然者”(黄生语)。 “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 (袁枚语) 情感的表达,也是一种人生观、价值观的表达,具有伦理意义。 杜甫一生坎坷,但这没有动摇他的信念。“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这是为国奉献的无私无畏的担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充满爱心的“民胞物与”的情怀。“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这是人道主义的核心──敬畏生命。“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这是 “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永恒、执着追求。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一部杜诗,贯穿始终的是:随时随地关注人民的疾苦,无时无刻不心系国家的命运。 从另一个角度看,人必先有杜甫的襟怀,而后才能理解、欣赏他的诗。 杜甫是沉思者,他的诗是沉思的结晶。安史之乱前,他透过歌舞升平的表象,揭示了危机四伏的社会真相:“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从军人日益跋扈的状况,看到藩镇割据的隐患:“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安史之乱后,他思索为何普天之下,民不聊生:“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为何朝政昏乱,令人绝望:“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 杜甫是呐喊者,他的诗发出普通民众的心声,从而成为时代的强音。他揭露了触目惊心的贫富不均现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谴责朝廷漠视生命,冷酷无情:“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他呼吁救民必先反腐:“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蟊贼。”期待一个廉洁、公正的社会出现:“众僚宜洁白,万物但平均。”他指出百姓的本性都是驯良的:“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重要的是朝廷承担责任,心中有民:“愿闻哀痛诏,端拱问疮痍。” 他的思考,他批判的锋芒,触及到国家每一个层面、社会每一个角落。 在艺术领域,杜甫是继承者,更是创造者。才、学、识,是前人衡量文人学士的三把尺子。其中“才”对诗人尤其重要。“才”是一个含义十分广泛的词,而其最高的体现则是创造力。 “少陵集开诗世界。”(王禹偁语)在诗的世界,古往今来,有谁具有杜甫那么大的开创之力、开拓之功?他的新乐府,即事名篇,一空依傍,自铸伟词。他的七言律诗,别出蹊径,曲尽其变,横绝古今。他的诗歌创作意识是超前的,能思人所不能思,能写人所不敢写,使前人的许多不可能变为可能,许多不曾有变为常见。苏轼说:“诗至于杜子美,天下之能事毕矣。”确实,诗到了他的手中,才无可无不可,成为没有什么不能表现的艺术形式。任何题材,任何体裁,任何场合,任何情景,都可入诗。 杜甫也受时代影响,但不是时尚作家,在唐代,他的诗属于“别调”。他不是追风气者,而是得风气之先者。他的诗,体现了时代特色,但不受时代限制。 陈廷焯说李白为“复古”,杜甫为“变古”。即李白继往,杜甫开来。就表现自我、开创新风、沾溉后人而言,杜甫胜过李白,胜过历史上任何一个诗人。 杜甫是集大成者。他挥斥百家,牢笼众有,“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之所独专”(元稹语),“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新唐书》本传)。没有谁,比他更能发挥“承前启后”的作用。 更让人惊讶的是:杜甫的诗歌创作,不仅集古今之大成,而且集将来之大成。试看杜甫身后的诗界,从体裁、题材、表现手法、创作风格看,又有几人,能丝毫不受他的影响,开拓了新的领域? 在艺术领域,每个人都有他所属的时代。但杜甫是个例外,他不属于一个时代。他的成就和影响,涵盖了身后所有的朝代。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这话出自孟棨的《本事诗》,可见在晚唐,杜诗已有“诗史”之誉。 杜诗以最直接的方式,展现时代和社会最本质的一面,留下了不少史书不愿记载、或不敢记载的情事,其描述的真实、揭露的深刻,更非官样文章的史书所能企及。李因笃曾问顾炎武:为什么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没有关于文人的记载?即使连被司马迁称为“与日月争光”的屈原也不写。顾炎武答道:这部书以“有资于治道”为目的,当然无暇顾及文人。但是在《资治通鉴》中,唯独记载了杜甫的诗,因为司马光看到了其“诗史”的价值。顾炎武也说:四书五经之后,有几部书可以治天下,一部是《汉书》,一部是杜诗。 杜甫论文,提出“沉郁顿挫”四字,后人即以此作为杜诗的风格特征。何为沉郁顿挫?众说纷纭,似乎并没有归于一致的解释。在我看来,杜诗的沉郁,是内涵,是气是情,是郁结在心中而又磅礴不已的气,是既真挚又沉著的情。杜诗的顿挫,是外现,是声是象,是这股磅礴之气撞击心灵所发出的抑扬激昂之声,是这种沉著之情融和景物所产生的跌宕壮伟之象。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以“雄浑”居首。而只有那些胸怀浩然之气、腹藏万卷之书的人,发之于诗,才能达到气象雄伟、浑化无迹的雄浑之境。以此论诗,首推杜诗。 杜甫的诗,元气淋漓,大气磅礴;雄奇壮阔,沉著浑厚;浩浩瀚瀚,无有涯涘;千变万化,不可名状。 刘熙载认为:“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 也可以这样说:因为得风气之先,故高;因为集古今将来之大成,故大;因为沉郁顿挫,故深。 李白与杜甫齐名,他们之间有不少相像处,也有很多不同处。李杜比较,一直是人们热衷讨论的话题。这里只说他们的诗。 李白诗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胜在气势奔放。杜甫诗如崇山峻岭,莽莽苍苍,胜在气象雄浑。 李白诗如“清水出芙蓉”,纯乎天。杜甫诗如“高江急峡雷霆斗”,是天人合一的结晶。 李白表现的是才情,作用在耳目,风神潇洒,令人畅怀。杜甫表现的是性情,作用在心灵,出神入化,令人惊心。 读李白诗,如漫步绣野,风景就在眼前。读杜甫诗,如置身崖壑,须深入其中。 与李杜同时,还有王维。通常说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诗佛王维,是儒、道、佛在诗歌领域的三个代表人物。 就艺术表现而言,王维诗穆如清风,兴象极佳。只是他后来想将辋川作为一方净土,在诗中尽可能过滤人世的纷杂,淡化人生的烦恼。其闲情和杜甫的激情,形成鲜明对照。这就使得他的作品,必不能达到震撼人心的地步。二者比较,王维只是“阴晴众壑殊”的终南山,唯有杜甫,才是“一览众山小”的岱岳。 白居易是杜甫身后积极、主动的追随者,让他一举成名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出自杜诗:“春风草又生。”从表面上看,二人有较多相似之处。但同样反映时世,记录民间疾苦,白居易是一个旁观者,杜甫已化身为当事者;白居易叙事的成分多,杜甫抒情的色彩浓;白居易意在笔先,杜甫情不自禁;白居易和所写的对象在情感上仍隔了一层,而杜甫则表里无间,融为一体了。 “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 这十字,可说是诗人为自己一生所作的总结。 杜甫以他衰老的躯体,经受时代的风霜,承受人生的艰难,接受生活的放逐,感受痛苦的浸润,在千锤百击之后,成为中华民族的栋梁。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和不少旷世绝才一样,杜甫也不被当世理解,伴随着一条孤独的身影,在空旷的征途,悲凉地跋涉。 命运对杜甫的冷落,由历史来补偿。时隔不久,杜甫的声望,就从落寞的境地走出,当年蜀道上踯躅的瘦影,化为历史进程中永恒的丰碑。 韩愈、白居易、苏轼、黄庭坚……这些卓有成就、当年文坛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无一不是杜甫的追随者。 不仅是文学家,就连历史上一些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民族英雄,从王安石、李纲、文天祥,到陈邦彦、屈大均、顾炎武,也都从杜甫诗中汲取力量。文天祥在狱中,作了两百首《集杜诗》,因为“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王安石表示:“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理学家以诠释圣贤“大义”自任,视诗文创作为“小道”,因而对诗人的评价不高,但杜甫是个例外。朱熹不是轻易许与的人,平生仰慕的前贤,唯有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淹五人。当然,他对杜甫的推崇,主因并非杜诗的艺术成就,而是诗圣的人格力量。 即使欧风美雨吹入中国大地,新文化已见端倪,杜甫的影响依然不变。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鲁迅、胡适,这些近现代最杰出的文化人物,哪个不是杜甫的崇拜者? 再往后一些,对杜甫致以崇高敬意的人,如闻一多、钱钟书、冯至等,居然都是从西方学成归来的学者。闻一多说:“杜诗是中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钱钟书说:“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 就连气壮山河的彭德怀元帅,也说自己喜欢杜甫的诗。 由于语言的问题,西方文化界对中国传统诗词比较隔膜,特别是那些一字不能改动的佳作,其精妙之处,更难领会。但这并不妨碍杜诗走向世界。 1962年,杜甫诞辰1250周年之际,世界和平理事会宣布杜甫为世界文化名人。 现代美国诗人肯尼斯·雷克斯罗思认为杜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非史诗非戏剧性诗人,在某些方面,比莎士比亚或荷马更优秀。至少他更自然,更亲切”。“我三十年以来沉浸在他的诗中。我深信,他使我成了一个更高尚的人,一个伦理的代理商,一个有洞察力的生物体。” 首部杜甫诗英文全译本的译者、哈佛大学教授宇文所安说:“杜甫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存在,如同英国文学史上的莎士比亚。”“杜甫这样的诗人并不只代表过去,他也帮助我们理解当前的时代。”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参观成都杜甫草堂题词:“拥有如此伟大过去的国家,必将拥有辉煌的未来。” 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参观杜甫草堂题词:“对人类最伟大的诗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遥望天空,总能看到,有一些璀璨的明星,亘古永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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