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纪德(1869—1951)是法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法国乃至整个现代西方文学史、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因其“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的大无畏的热爱,以锐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而荣获一九四七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 一八九三至一八九四年间,年轻的纪德与青年画家洛朗前往北非游历,纪德不幸在埃及染上了当时的绝症肺结核,万分绝望的他自以为命不久矣,结果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在纪德看来自己等于是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人间食粮》是纪德游历北非和意大利之后,以抒情方式,糅合传统的短诗、颂歌、旋曲等形式写成的一连串富有诗意的断想。他以炽热的灵魂感应生命的花果,并将这赤诚之爱整个地化作颂歌、凝成诗语。此书可谓纪德本人最激越的精神独白,被奉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三十八年后,已进入晚境的纪德再次提笔写出《新食粮》,再度弘扬“感性”的力量,赞美如宗教般神圣的生命激情。 《人间食粮》是纪德的《人间食粮》(1897)与《新食粮》(1935)两部散文作品的合辑,被誉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是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分伯仲的福音书。 ![]() 人间食粮,象征着人类在大地上谋取幸福的精神食粮。《人间食粮》问世之初,曾被曲解为是一部对欲望和本能的赞美之书,是宣泄青春激情和沉醉于享乐的文字盛宴。事实上,纪德是在通过讴歌人的自由与解放,提倡应当主宰理念,摒弃一切道德的、家庭的、社会的约束,认识自我和世界,成为独立的个体,去拥抱世间万物。《新食粮》则是在纪德游历赤道非洲和意大利,愤然揭发殖民主义者的罪行,多次参与反法西斯活动后,思想更加成熟,转向睿智与和谐后问世的作品。他发出“不要再崇拜偶像了!”的呐喊,呼吁发掘并凭借人类自身的独立精神,破除偶像崇拜,真求真理,实现自由和幸福。 《人间食粮》摘录共读 ![]() (一) 我希望在夜晚这样的时刻到你身边:你翻开又合上一本本书,要从每本书里寻求更多的启示,你还在期待,你的热情自觉难以撑持而要转化为忧伤。我只为你写作,只为这种时刻写作。我希望写出这样一本书:你从中看不懂任何思想、任何个人激情,只以为看到你本人热情的喷射。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爱我。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每个生灵都能赤身裸体,每种激情都能丰满充实。我的种种激情像宗教一般敞开。你能理解这一点吧: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二) 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样的激情燃烧我的青春。时光流逝,令我懊丧。生活中必须做出选择,这总令我感到不堪忍受。选择,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取舍,不如说是摈弃我没选中的东西。我惊恐得领悟到时间的狭隘性,领悟到时间只有一维。 (三) 一生中我们不断地为前程的渺茫而感苦恼。我将对你怎么说呢?一切选择是可怕的,当你考虑选择的时候:可怕的是一种不复为义务所及的自由。正像在一个四野不见人迹的地方选择一条道路,那儿每人从事他自己的发见,而你得注意,这发见只对他自己适用;因此即是最荒僻的非洲中最可疑的痕迹比这也还可靠……浓荫的小树林吸引我们;未曾干涸的水泉上的幻景……但水泉的存在毋宁是我们的欲望使然;因为任何境地都由于我们的接近,它才逐渐得到存在,四围的景物,逐一地,在我们的行进中安排起来;在天空的边际我们看不到什么,而即在我们的周遭,这也只是一种连续的,可更变的表象。 (四) 对多少可爱的事物,奈带奈蔼,我用尽我的爱。它们的光辉由于我不断地为它们燃烧着。我无法使自己疲惫。一切热诚对我是一种爱德损耗,一种愉快的损耗。异端中之异端,我永远地,受摒斥的论见,隐晦的思想,各种的偏异所吸引。每种智质使我感到兴趣全在所以使它和别种智质不同的地方。由此我在自身中达到排斥同情的境地,因为在同情中所见到的只是一种共通情绪的认识。不需要同情,奈带奈蔼——而是爱。 (五) 我这一生,始终不肯努力认识自己,也就是说,不肯探究自己...再确切点儿说,这种自我了解,会限制自己的存在和发展,因为,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样子,就想保持,总是处心积虑地像自己,还因为人最好不断地保护那种期望,保护一种永恒的、难以捉摸的变化。比起反复无常来,我更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更讨厌要重视与本身的某种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此外,我还认为,这种反复无常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正好迎合某种深藏的连贯性。我同样认为,这方面和其他方面一样,我们总受语言的欺骗,因为语言强加给我们的逻辑,往往比生活实存的还要等,而我们身上最宝贵的,正是尚不确定的东西。 (六) 躁动的活力是它们疾速运行的动因,而光芒则是其结果。一种内在的意志推动并指引它们运行,一种美好的热情使它们燃烧并耗损。惟其如此,它们才璀璨绚丽。... 每条轨道,在我们看来似乎是命定的,却又是每颗星最喜欢的,是它的心愿所归。它们受一种痴迷的爱所指引,而它们的选择又规定了运动的法则。我们都受制于这些法则而无法摆脱。 (七) 我的精神,你在传奇般旅途中,曾经极度亢奋。我的心啊!我曾经让你鲸吞牛饮。我的肉体,我也曾使你饱尝情爱。如今,我静下心来,要点数我的资财,结果一无所获。有时,我抚今追昔,要搜寻ー些记忆,以便敷衍一段故事。我在其中却几乎认不出自己,而我的生活却充满故事,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种不断更新的瞬间。所谓静心默思,对我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束缚。我再也不理解“孤独”一词了;我一旦感到孤单,就不再成其为自身,而是兼收并蓄,济济一身了,并且心系四方,无处不家,总受欲望的驱使走向新的境地。最美好的回忆,对我只不过是幸福的余波。最小的一滴水一哪怕涓滴之泪一一只要滋润我的手,就变成一种弥足珍贵的现实。 (八) 万象迁流嬗变。从这天起,我觉得自己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具有崭新的、不可言喻的天赋味道。我几乎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激动人心的惊愕之中,很快就陶醉了,昏昏沉沉地到处走来走去。当然,我见到芳唇边的笑意,就想去亲吻;见到面颊上的血、眼睛里的泪,就想去啜饮;见到树枝伸过来的果实,就想啃上一口。每走近一家客店,饥饿就向我招手;而在每口井旁,口渴总等待着我(每口井旁的口渴又互不相同)。我真希望还有许多别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其他种种欲望:在道路展现的地方行走的欲望;在绿荫怡人的地方小憩的欲望;在深水岸边游泳的欲望;在每张床前做爱或睡觉的欲望。 (九) 我只喜爱能呼吸并活着的东西。归根结底,我的思想在致力于组织,致力于建设。然而,我要使用的材料,首先还没有检验,也就什么也不可能建设。已经公认的各种概念、原则,我的思想没有亲自辨识之前概不接受。况且我也知道,最响亮的话也是最空泛的话。我信不过那些夸夸其谈的人,那些正统派、伪君子,碰到就先戳穿他们的高谈阔论。我要弄清楚,在你的德行里隐藏着何等自命不凡,在你的爱国主义中隐藏着何等私利,在你的爱情中隐藏着何等肉欲和私念。不,我不再把灯笼当作星星,我的天空并不会因此而黑暗;我不再听凭幽灵牵着鼻子走,只喜爱现实的东西,我的意志也并不会因此而衰退。 (十) 过去如何,将来不会再那样。人要逐渐摆脱从前保护自己、今后要奴役自己的东西。不仅要改变世界,还要改变人。新型的人从哪里出现呢?不会从外部。伙计,要善于从你自身上发现,就像从矿石中,能提炼出毫无杂质的纯金属;你期待的这种人,向你自身索取吧。从你自身得到吧。要敢于成为你现在这样的人。不要轻易放过自己。每人身上都蕴藏着极大的可能性。要坚信你的力量和你的青春。要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说:“这事儿完全取决于我。” (十一) 那天我就坐在这座花园里。我没有看见太阳,但是空气中弥漫着明晃晃的光,蔚蓝的天空仿佛融为液体,像雨水一样落下来。是的,千真万确,光线真的形成了波浪和涡流,星星点点的光像雨滴一样打在青苔上。是的,千真万确,在这条林荫小道上,真的会觉得光线在流动,闪耀的流光让树木的枝头挂满了金光闪闪的泡沫。 (十二) 人生在世,纳塔纳埃尔,与其平平安安,不如大悲大恸。我不要休息,但求逝者的长眠,惟恐我在世之时,未能满足的欲望、未能耗散的精力,故世后又去折磨我。我希望在人世同,内心的期望能够尽情表达,真正的心满意足了,然后才完全绝望地死去。 (十三) 我们怕人讥笑,往往就十分怯懦。许多青年很有抱负,也自认为浑身是胆,然而他们一听人说他们的信念纯属“空想”,就立刻泄了气,惟恐自己在明智的人眼中成为幻想着。就好像人类的任何重大进步,不是一个个空想变成的现实!就好像明天的现实,不是昨天和今天的空想!除非未来仅仅是过去的简单重复,而这种看法最能剥夺我生活的一切乐趣了。是的,不抱着进步是可能的想法,我就会觉得生活毫无价值了。我在《窄门》中赋予阿丽萨的话,现在当做我的话来引用:“没有进步的状态,不管多么幸福,我也不稀罕……没有进展的一种快乐,我嗤之以鼻。” (十四) 每种肯定都以否定告终。你自身舍弃的一切,都将存活。一切力图自我肯定的,反而自我否定;一切力图自我否定的,反而得到肯定。完全的占有,只有通过奉献才得以证实。凡是你不善于给出的,反过来会占有你。没有牺牲就谈不上复活。不祭献就不可能充分发展。你自身有意保护的东西,却要日益萎缩。果实如若不死,就只能孤孤单单。 (十五) 我希望已经验过一切热情与过失,至少我曾袒护过它们。我整个的生命投向一切信仰,而某些晚上我竟疯狂得几乎相信起自己的灵魂来,那样地我感到它行将与我的躯体相分离——这也是美那尔克对我所说的。而我们的生命在我们面前将似这满装冰水的杯子,这执在发烧的病人手上湿润的杯子,他渴,他竟一饮而尽,他明知道他应静待,但他无法从他的唇边推开这甘美的杯子。水是那样沁凉,而发烧的热度却又那样地使他枯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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