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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川鄂:神奇精妙的一刀

 司敬雪书院 2025-04-16

     2004年,李建军编辑了《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一书。“十博士”是指当时在评论界比较活跃的文学博士,有李建军、王彬彬、肖鹰等,我忝列其中。这本书在当时引起过比较大的轰动。不少更年轻的学者在学术会上跟我说过,当年就是看了这本书走上当代文学批评道路的。这话也许有夸大的成分,但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这股被部分人好意或恶意地称之为“酷评”的批评风潮在当时的影响。

出于臭味相投而非出于所谓学科建设的学术策划,上个世纪末我们湖北大学文学院几个年轻老师商议撰写一套“当代湖北作家研究丛书”,给在全国有影响力并仍然活跃的本省7个知名作家每人写一本作家论。大家约好,不要用所谓的抬轿子的方式唱赞歌显政绩,而要用平等的、学理性的审视眼光研究对象,做症候式的分析。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直言不讳。

我被安排评论女作家池莉。虽然跟研究对象同处一城,但我此前基本没有涉及过当代文学批评,跟本地作家也没有多少交集。写作过程中,我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被感性所左右,尽可能理性客观,只当是面对一个陌生作家,有一说一,写心中所想。对她的走红的作品原因和读者原因、时代审美心理和文坛的转向,对其作品中的市民形象、知识分子形象和爱情描写,以及细节处理中的得失,分专题进行了探讨。

本地学者批评本地作家,在人情味浓的中国社会比较少见。我在写作时从没考虑过什么本地外地。有人赞赏我的勇气,有人希望我更“策略”一些。多年后,在一个总结研讨新时期以来湖北文学理论批评的全国性会议上,有外地学者特别肯定湖北批评家敢于“刀刃向内”,不护短,不夸饰。对池莉创作中的得失,学术界早有一定的认识和批评,但主要局限在学术圈内。而池莉热主要“热”在大众文化圈里。我的相关论著,不是对作家池莉的挑战,而是对大众审美趣味的挑战。作为一个文学批评从业者,我一贯主张批评家要善用两只手——举起左手来指出作家的描写特点(包括缺点),举起右手引导和提升读者的审美趣味。

我把著作的精华观点浓缩成《“池莉热”反思》一文,投寄给在当时全国文学评论刊物中美誉度很靠前的《文艺争鸣》杂志。文章很快发表且引起了较大的反响。除了多家报刊的转载摘录,还获得第八届“文艺争鸣”奖。

当看到邮寄来的样刊时,我惊讶地发现,文章第一部分被完全删除了。这部分是我对研究对象的肯定,说其如何勤奋,论述其作品在题材方面的贡献,强调市民生活题材作品的社会认知意义……这都没错啊。被删除可能是出于版面的考虑吧,我没多想。2004年秋,《文艺争鸣》杂志社邀请我们几个活跃作者到长春市参加关于当代文学批评的学术研讨会,这也是我第二次见到编辑部的郭铁城主编和朱竞编辑。闲聊时,我才知道文章责任编辑是朱竞女士。她跟我解释,第一部分的表扬文字虽是实情,道理很对,但是可能掩盖了文章的重心。很多读者看了开头,也许就不会特别留意后续真正有价值的批判的部分。而我文章的精华就在于反思。如果“肯定”掩盖“反思”,有特点有锋芒的好文章就变成了平庸之作。

现在回想起来,这篇文章为什么有比较大的影响?除了我研究的话题是热点、论述有一定的说服力,还要归功于朱竞编辑的这一刀,剔除了“赞百讽一”的常态写法,提倡的是单刀直入的批评文风。看问题要一分为二,既看到优点又看到缺点,这种说法从观点到思维都没毛病。但是从批评学、写作学的角度来说,特别是在表扬式评论盛行的生态中,论题集中、直面问题、开门见山、一针见血,也许是更好的写法。指出问题并不等于全部否定,只要不是无中生有、不是一棍子打死。话不说满,也要避免面面俱到。面面俱到往往就是面面平庸,掩盖实质,消减锋芒。如同一瓶品味纯正的好啤酒,如果摇晃得太狠,开瓶后泡沫太多,精华液体就难得品尝到。

遗憾的是,当下直陈问题的文学评论稀缺,表扬体论文是标配。除了经济考量和人格因素外,还因某些批评家缺乏审美评判的能力。他心中没有一杆秤,掂不出作品的分量。圈内外对这种“失范”“失效”的批评不满已久,确有诊治的必要。

朱竞编发过同时代很多青年评论家的成名作、代表作,在当时是年轻的资深编辑。她就我文章砍下的这一刀,杀伐果决、神奇精妙,提升了批评的力量和有效性。对我的批评生涯来说,这也算是一次深刻的经历,对我(以及我指导研究生)如何写文学评论,都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作者系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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