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砂,1996年生,甘肃白银人,河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现就职于敦煌研究院。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C组一等奖,在《莽原》《中国校园文学》《青春》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黑色如手掌覆盖在院落,聚集在原位的器物四散而飞。水桶、木凳、脸盆、塑料膜布在风力的催动下齐齐飞上天,空中翻卷半刻,再狠狠掉下来互相撞击,“咚咚咚”与“呼哧呼哧”的笨重声变成海妖撕裂的歌声,像巨刃从房屋中间劈开,裂开皮肉见骨的伤口。大海就从伤口中走出来,关上门,他看见风神挥着宽大的衣袖正从夜空中缓缓降落,原本沉睡在角落里的器物全部复活,“咯吱咯吱”的尖锐声仿佛是对时间发出的质问。风神坐落在屋顶,抬起衣袖挥一挥,脚底下缩小的器物盲目地对碰,已然变形,它们在狂风的怒吼中迷失了方向。大海走到院落中央,漆黑的眼眸对上风神的黑影,仿佛从远古刮来的大风惊醒了他前世的记忆,他看着暗空中明明灭灭的星辰,定定立在原地,经过时间摧残的活物都在哀鸣,“呼呼……呼呼……”,风声也震动了安装在屋檐上的摄像头,霎时射出一个光圈,大海刚好站在光圈里,全身被昏黄的光芒笼罩,不知道时空是否在变化,有没有尽头,他轻轻捶打胸口,似乎在努力将累积的疑问吞咽,等到第二天继续重复以往的日子。 树叶在疯狂抖动,散落了一地,枣树枝们被强力折断,像人骨折后耷拉下来的胳膊,搅得年轮颤颤巍巍。风实在太大,摇晃着所有,大海跑进屋,对申花说,妈,外面的风吹得太大,屋顶上的信号锅都被吹下来,摔成两半。屋内一片死寂,申花紧闭着双眼,似乎半睡半醒,听闻后,了然于心似的翻了个身,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再说。一切又复归于宁静,申花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被窝,旁边的永树已经睡熟,起伏的鼾声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大海关上父母的房门,回到耳房,和衣躺下。呼呼的风力还在摇动屋顶,丁零哐啷的坠物声不断冲击耳膜,大海的思绪也被搅动,自然万物的声响,回忆里的人事,都揉成一团点缀在梦里。 大海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大海,明明生在山间,长到三十四岁还没有见过海,从学习到工作,像一阵风吹着他走到今日,但他的确就叫大海,在一中当老师的时候,年级主任冯渡总叫他大海。扯到冯渡,灰尘乘虚而入,连同现实的记忆一起穿过门缝,落到床铺上、地板上,空气中都是泥土的腥味,意识折叠旋转仿佛换了地点,转眼大海已经站在一中的门口,方正平整的教学大楼伫立在他面前,露出黑漆漆的空洞,走进,在黑暗中走进,灰尘也一同飞进,形成暗黄色的幕布。他听见年级主任冯渡的呼喊,大海啊大海,校园运动会要有老师守在操场,怎么不见你的人影?大海整个人竖在冯渡跟前,遮盖掉主任头顶上的阳光,他说,我一直都在操场啊,主任,学生跑得可欢。冯渡还想说些什么,看了大海一眼,又说,大海,你去颁奖台吧,李老师一个人看不过来。大海转身又继续在颁奖台站着,像一棵笔直的杨树。他刚刚在操场上站了一个小时,看学生围着跑道一圈圈飞过,而他原地不动,类似一尊排列在学校门口两边的石像,但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熬不成石像。带三个班级的历史课,同样的知识要反复讲三遍,从他二十四岁讲到三十四岁,讲了十年。偶尔没带课本,被冯渡巡逻时看见,他走到历史组办公室说,大海啊,以后上课要带课本,哪有老师上课不带课本的呢?大海点头答应,以后就会记得将历史课本放到讲桌,却一页不翻,从西周讲到唐宋,讲到哪里需要注意考点,能够准确说出页码,让学生翻到位置标记,但这些并不能让他以后拥有成为石像的资格。 历史是什么呢?过去未去,未来已来,大海站在一中的分岔路口,冯渡的呼喊声渐渐远去,暗黄色的幕布退场,哪里需要背,哪里必考,他都知道,他在一个个升学率的数据中快要看不清前方的颜色,钟声敲响,大海沦陷在梦里的漩涡,不断下坠。 外面的风还在吹,但比起夜晚小了许多,申花叫来供电局的人检查电路,大海似乎被抽干力气,醒来后,走出房门,天灰得像是在傍晚。永树不见踪影,申花看见大海出来,说,你跟我去买电线,钉在房屋外面墙上的电线老化,吹坏了。院子里像是被强盗洗劫一番,器物还没有复归原位,水桶躺在院子中央,受到风力的阿谀滚来滚去,树叶吹落在地面,枣落了一地,红色铺满石灰地,快要没有落脚的地方。大风居然还刮出他的小学课本,翻开一页,萧伯纳正对娜塔莎说,回去告诉你妈妈,今天和你玩耍的人是大作家萧伯纳。随手丢开,大海嘟囔道,有什么用。 申花启动电动车,大海坐在后面,这么多年他看见带轱辘的东西就没有来由地恐惧,它象征着意外和不安,甚至是死亡。申花为此说了好多遍,觉得一个大男人不会开车是个耻辱,但自从大海从一中离职以后,早就将耻辱的概念置之度外,虽然对生死还没有。 两个人从村庄一路开到小镇,原本冷峻的风呼呼吹,吹立大海的头发,在风力的提醒下,他从后面看见申花满头的银发,申花边开边说,你看看哪个店是卖电线的?昨晚大风的威力还没有过去,许多店铺冷冷清清,人们大概都在梦中熟睡,开张的五金店与早点铺并不多。车停到“众邦”门口,申花把方言转换成普通话无果,支吾了半天,大海上前张嘴说,我们的电线被风吹坏了,需要一盘电线。店里只有一男一女,女人的服务态度很好,给申花一一介绍,最后选了一盘黑色皮质包裹的铝线,说是再用二十年不会坏。申花说,二十年划算啦,她刚好活够。为了防止新买的电线再次被吹掉,申花还买了一根三米长的白色PVC管子,用来固定电线,减少磨损,大海在这空隙用手机扫男人电脑桌前的二维码,叮咚一声付款成功,申花叹息,350块钱被风吃掉。 电线像一盘沉眠的黑蛇,大小刚好能够放在座位底下,申花调转车头回家,大海扛着一根长管坐在她后面,在速度的加持下,风力越来越强,大海在风中喊叫,妈,这样看,我像一只猴儿。 电动车一路开入村口,老远就看见永树站在房屋对面的山丘,似乎在跟着手机播放的视频音乐一唱一和,听不清他在唱什么,但很大声,很高亢。大海先下车,申花推着车走进院门,放好车后,她远远地喊叫永树回来,问他是不是傻得没治啦。回音通过风的阻力变得模糊,永树根本没有听见,大海朝着山丘的方向走去,穿过两块荒芜的田地,仰望着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父亲。永树唱到高潮,激动地举起手机,跟着曲子的起伏抬手指挥,因为用力过猛,脸上都是暴起的青筋,仿佛山丘下坐满大海看不见的观众,唱得非常卖力,一曲终罢后,永树抬起衣袖擦拭眼泪,才看到等候多时的大海。爸,咱回吧!大海抱着胳膊,冻得嗖嗖的,快要和风一起被吹走,永树平静地说了声“好”,就下了山丘,率先走在大海前面。 申花盯着墙壁裂开的缝隙正出神,一时想不清楚到底是昨晚的风吹裂的,还是永树的歌声震开的,当看见永树喉咙的伤口和脑部的疤痕越来越近后,才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是时间。大海没有声响地从眼前窜过,准备回房间继续躺着,申花看见儿子的背影,觉得自己现在这把年纪应该要有一个孙子了。 供电局的人下午才来,申花将电线拆开,摆放好位置,让他们看着修,她坐在视野宽阔的门台上,一边翻开老皇历,一边打电话给申木,让他选一个动土的日子,说是未来要有新人进门,房屋都裂开,看着实在不像话。 当电闸在夜晚拉开,整座院子被点亮,大门两边的白色太阳能灯球率先亮起,接着是通电的门灯、摄像头、房屋里的节能灯,淡淡的光辉笼罩着院里院外。大海看见风神还坐在屋顶上,沉默着没有任何动静,今天天气阴了一整天,似乎也代表了风神的心情,或许以后整个九月都不会有晴天。大海漠然朝屋顶望去,好像在问,你还有什么招数,你永久地存在,你还有什么深刻的启示没有颁布?驻足在院中,听到空中传来丝丝密语,大海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荡,他把手臂缩进怀里,对峙了一会儿,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战胜,比如教学楼的跑操口令、上课铃声,还有冯渡每学期的考核指标,他把所有的评判标准全部按照“没有用”来处理,谁都没有权力规定大海的价值,根据他的性别身份去赋予他必须背负的责任,大海本不是大海,他生长在山间,为什么要做属于大海的事情?风沙呼呼吹响,轻轻掠过地面,灰暗的天空如无底洞,仿佛什么都没说。风神的眼神一如往昔,永久地看向前方,没有任何变化,时不时挥挥衣袖,唤来一阵风催动年轮的生长。 驼背的匠人来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没有举行动工仪式,申花埋怨大匠人架子大,不肯来小地方做小活,找了半天,找了一个佝偻着背的匠人,她说,你好歹把厨房的地板贴了,墙壁贴了,一天给你300块钱工资。驼背匠人满口答应,来的时候拉了一小三轮车的行囊,里面有电钻、电锯、量尺等工具,倒也齐齐全全。永树能听懂申花的指令,好不容易放下整日唱歌的手机,去沙河里淘沙,再用小车装满拉回家,掺和上石灰,浇点水搅拌搅拌,其间忽然摸到自己缺失的肋骨,说自己腿疼,顺便罢手不干了。然后就是大海接班,一铁锹一铁锹丢进厨房,也说自己手掌磨起了泡。申花不得已自己上,边挥铁锹边骂永树笨,居然从两米高的大车摔下来,摔坏脑袋,关键时刻总是不中用;又说大海有出息,在一中当老师,给她长脸。不一会儿石灰铺满地面,匠人用橡皮锤敲打夯实瓷砖,话少,也附和着申花,他说永树活下来就算不错,死了啥也没有。申花点头,看了大海一眼,好歹有个靠谱的。 躲清闲的大海听到对话,有一阵心虚,恍然间,他过完这个暑假的尾巴似乎就要去一中继续任职,但他知道在一切还没有想清楚时,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办法,他才不与申花说清楚,毕竟说不清楚。 果不其然,九月开头就一片阴霾,地面贴了一半,天空洒下来淅淅沥沥的雨,赶紧收拾带电的器物,申花朝永树怒吼,谁让你又把那些破凳子提进来!转头又向匠人嘟嘟囔囔解释,永树一天在后院捣鼓各种木头,来回拉着铁锯一一剪裁,也不用量,最后总能做成方方正正的木凳,再给木凳表层包一层破布,放在院中,显得家中更加破旧。申花觉得伤脸面,她提两个扔出去,永树再提进来,大海有时在早晨还没睡醒,两个人就凳子的事情吵得很大声,快要震动房顶。或许是天色太阴暗的缘故,申花的情绪受到影响,她放任匠人不管,怒气冲冲地扔出院中所有木凳,严重警告永树再不许拿进来,否则断他的伙食,永树一听要断吃食,立马心虚起来,狡辩的音量渐渐减小,走进房屋,又拿起手机继续唱歌。匠人小心翼翼地装好工具,已经开着小三轮走远,申花回过神来才记起要给匠人做饭。 响了一整天的电锯终于熄火,院落又恢复平静,如果此时没有阴天,长在花园边上的两盆月季应该会开得更艳,到那时蝴蝶振翅,蛇从洞中出来,大海会回到最初的故乡。但现在院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有冯渡的一声声呼唤震荡耳膜,他站在操场边上说,大海,你跳啊,还有一分钟,学生都看着,你是不是得做好榜样啊,大海。最后连同胆汁也从口中吐出,大海的心跳不是自己的了,手上握着的跳绳仿佛也沾满血迹,在鞭笞地面时留下暗红色记号,他给学生上课时还在不断咳嗽。按理说,跳了教师组第一名会给一个“师德优秀奖”,攒够三个可以用来评优,评优的奖金对他很重要。大海攒够了十个,拿去参评时却被告知时效已经过期,同时还要得到冯渡的一句惋惜,大海,你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挣够三个呢?大海本想问,新来的杜羽老师,她为什么才过一个学期就有,她带的班级成绩并不突出呀。准备张嘴期间,大海看见冯渡的办公室窗外与墙壁的夹角之间结了一张宽阔的网,巨大的黑色蜘蛛静静攀附在网格一角,刚好躲在树荫底下,便瞬时顿悟,他不在网中,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以后再不提评优的事情。 刚铺好的地板潮湿,还不能踩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鼠妇却在厨房乱窜,它们终日活在阴暗地底,不见阳光,大海不知道它们怎么生、怎么死,这些细节大抵都不重要。为了防止永树进去乱踩,大海关上房门,放下门帘,靠近山脉的铁路响起火车的轰鸣声,远处城镇闪烁的光点照亮夜空一角,像混入星群里的野生的星星。大海是个历史老师,对天空一无所知,他总觉得现在脚下踩的这块地面曾经落下过一只雏鸟,是在童年的某天雨后跌落,大概因为筑巢在屋檐底下的燕子的孩子太多,雏鸟被挤出来。落到地上还在喘气,大海把它捧在棉布盒里,用棉签蘸取米粒喂食,小心翼翼伺候了一天。第二天查看,雏鸟的眼睛紧闭,死得透透的,这并不影响深秋燕群的迁徙,它们对旧巢不留一丝眷恋。大海曾经站在地埂遥望,燕群在空中低徊盘旋,在冬季到来之前飞去,而那只幼鸟的尸体被他埋在地底下,坟墓附近沾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鸟尸早已被时间分解。 厨房墙壁的塑料板拉到院子,大海还在做梦,申花一声锐利的尖叫瞬间把他从山谷拉回现实。永树因为天气太冷,短袖外面又套了一件短袖,外套穿的是大海的初中校服,申花看见后觉得脸面被伤尽,她大喊,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找一件毛衣。永树并不听从,他高兴地耸耸肩膀,对大海说,你看我穿着好看吧?父亲瘦癯的身躯装在宽大的校服里,显得他的胳膊空空荡荡,大海刚刚就梦见自己穿着孝服,在落满大雪的山谷埋葬父亲,宽敞的椴木棺材装着父亲的遗体,他正准备看他最后一眼却被申花的声音惊醒。现在,大海看着宽大的校服就像刚刚那张装着父亲的棺材,对辞职的行为突然就有了强烈的罪感,他说,爸,你把它脱掉,我给你找件好的。永树最后耐不住申花与大海的磋磨,同时也得动身铲灰,不太情愿地脱掉了,大海趁他不注意偷走校服,将它丢到院外的地里烧了,黑烟掠过干枯的野草,仿佛连同他的年少也一起烧掉。 匠人不但驼背,还露出一脸枯相,他测量塑料板时眼睛盯着墙面好长时间,要来大海的记号笔,用黑色标记后还是不确定长短,他问大海,这墙壁有几个你高?大海说,一个半。最后塑料板距离地面还缺一寸,这一寸成为申花以后的心病,总觉得新装的厨房不够完美,但这不满的话也只是在大海面前说说,她说匠人的儿女离婚的离婚,失业的失业,孙子们都是他带,也不容易。 在九月中旬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午后,厨房的装修事宜终于结束,轮到正式装修大海的婚房时,奈奈婶子传来消息,说是十一奶奶没有熬过八十岁的大限,去世了。申花叹气,怎么这么不凑巧,亲戚去世就不能继续动土,活着的人不会安生。她让匠人七天后再来,到时工钱一起算。 永树喜欢热闹,早早攀在院门外望眼欲穿,申花给他换上新衣服,穿上新鞋,终于放他出去。自从在医院捡回一条命,五六年间,永树活过了舅奶奶、八爷爷,现在轮到十一奶奶,真像一棵树站成永恒的姿态。大海为父亲顽强的生命力赞叹,活着就是不错,积攒的添堵事情似乎一瞬间烟消云散,头顶不存在的阳光也照进心里。 雨下得越来越大,九月快要过完,还没有停歇的架势。村子最近几年陆续有老人过世,都是看着大海长大的,而关于十一奶奶的记忆几乎接近于无。灵堂布置简单,十一奶奶的黑白照立在供桌前,露出迷茫的神色,前方还放着一碗米饭,上面插着一副竹筷,粗壮的白蜡烛在风中摇曳火苗,旁边还有一瓶芬达汽水,桌子底下是烧冥币的火盆。哀乐和阴沉的天气一同催人情绪,大海却哭不出来,他没有任何伤心的感觉,盯着十一奶奶遗像旁边的芬达汽水,一切都是突兀的,时间的突兀,毫无预兆的死亡的突兀,庭院寥落的花圈的突兀,还有,芬达怎么能与遗像放在一起? 申花与永树的尖叫盖不过唢呐锣鼓的吹打声与孝子贤孙的嚎哭声,大海每次早晨起来都得想想自己现在是在哪里,他刚刚在梦中与冯渡针锋相对三百个回合,他是那么勇敢地说出对工作的不满,居高临下地指挥冯渡干这干那,复仇后的爽快让他不自觉地在黑夜绽放笑容,醒来后也露出和十一奶奶一样的神色。其实离职前他是想报复冯渡和杜羽老师的,他想把冯渡一切不合理的执行规定统统否决,提笔时却陷入困境,他找不出任何证据,也想不出任何理由,他只是太累了,累可以当作理由吗?更何况他后来喜欢上了杜羽老师,喜欢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她每次路过办公桌都会向大海打招呼,笑容明媚如三月春风,看不到脸上的一丝阴暗,她是那么光明,大海偶尔有事请假,都是杜羽帮他看晚自习,新做出的课件也总是无私地分享给他,杜羽明明是个好人呐,他喜欢她。 送灵的半夜,申花兴冲冲地跑进院门就说,等到十一奶奶的棺木一落地,一堆土,就立即修筑大海未来的婚房,她已经和匠人说好,在过来的路上先去陶瓷厂拉瓷砖和塑料板,她要淡色花纹、质量中上等的地板砖,也不知道耳背的匠人到底有没有听清楚,转头就将妨碍动工的塑料桶、脸盆和木凳们利落地丢出院门。丧乐最后一次奏响是在雨水暂停的下午,匠人刚好将器材拉来堆积在院子中央,一切准备就绪。从山丘上游荡回来的永树被申花命令继续去沙河筛沙,他听话地转身找小车,靠在仓库墙壁的铁锹突然震动,即将被提动时,冷不丁地掉在石灰地上,砸出笨重的闷哼声,吓了永树一大跳,失去理智地在院中一圈圈疯跑。申花和匠人合力叫魂,永树还是沉浸在恐惧的世界,丝毫没有听见。霎时,刚扔出院门外的水桶和木凳又齐齐被大风吹了进来,滚在申花面前,她呆滞地看着眼前一切,不知如何是好,而大海望向了屋顶。 风神已经从屋顶站起,宽大的衣袖从天际指向村庄,大风从山脉刮到院子,养了二十年的枣树林摇动枝桠,将为数不多的果实全部抖掉,落了一地,风神漠然地看着村庄一切,继续加大风力,将村里的变压器吹冒火,所有点亮的灯光瞬时熄灭,整个夜晚都变得黑暗,堆在院子的器物飞上天,再掉下来重重砸在地面,尖锐的风的呼啸声与器物碰撞声刺激着村人的神经,永树控制不住地朝天嚎叫,你叫我死呀,你叫我死呀。月亮被云层遮蔽,他看不见光亮,似乎在偌大的院门也能迷路,申花摸黑去拽他,被一把甩开,发出惨叫声,大海打开手机的电筒去房间寻找绳子,一边叫救护车。 不用想,第二天起来肯定是狼藉一片,申花叮嘱大海留在家里,她去医院照看永树,动身前,又用犹疑的眼神瞅向大海,由于是夜晚,他并没有觉察到母亲奇怪的眼神。 风还在猛烈吹,似乎要摧毁这个地方,院外的树木被连根拔起,院里的窗户被吹掉摔成碎片,两扇大铁门在互相打架,用石头抵住都没有用,土地与星星好像换了位置,二者已经颠倒,风力唤起的黄沙让所有被秩序豢养的法则瞬间天旋地转,搅成一团乱麻。原来脚底下的地方这么小,这么脆弱,比埋葬雏鸟的坟墓还小,大海站在风口上想,十一奶奶刚刚立起的墓碑有没有被吹倒? 秋天在燃烧,风力摩擦地面,产生无数火花,大地上的人们在收获的麦田里,忘记与神庙沟通的渠道,空气中似乎弥散着燃烧后的焦味。为了建筑新的房屋,似乎听见兄弟阋墙的残杀、母亲的哭泣、朋友之间的分道扬镳,还有远方的无数忧思,这些全部都收束成祖先代代相传的叮嘱,人还可以回到没有见过房屋的眼眶中吗? 申花带着永树回来,集中电路的变压器已经炸毁村庄无数个电灯泡,烧坏五台电冰箱,同时毁坏的还有漏液的充电器,深陷在黑暗中的村庄仿佛被世界遗忘,失去所有连接外界的工具。供电局的人第二天才来,冒着大雨修电,接错了火线,一直延迟到第三天才修好,等到灯泡重新放光明时,村民的愤怒也同时被激活,他们把电话打到市区,后来家家户户都来了一个排查财产损毁状况的修电高手,他爬到屋顶将信号锅完美修复,将损坏的路由器接头换了材料后也成功修复,除了爆炸的灯泡无法被还原,他将人们长久搁置的旧电器都修换了一遍,不平的声音再度平息,村庄又恢复到原来沉寂的状态。 婚房按照原计划进行装修,这次申花怕有闪失,又雇来一个装潢房子的亲戚,二人合力在耳房贴塑料板,测量长短,打造新家具。申花和永树照旧去沙河里筛沙,大海已经到了该上班的时间,申花居然也不过问,她是否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修筑婚房上面,已经遗忘大海要上班的事情?在谈到第二次大风时,大海才恍然大悟。 申花带着平复情绪后的永树从医院回来,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大海,要是大风像这样再来一次怎么办?大海嬉笑着说,再来一次就去死。胡说,申花斥责后又问,你在那天夜晚朝屋顶瞅什么呢?屋顶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啊,瓦片吗? 大海自顾自讲述,他说他有次看见办公室的窗外结了一张巴掌大的蜘蛛网,灰黑色的小蜘蛛从长了瘤子的榆树找到立脚点,身体产生源源不断的长丝,从榆树到墙壁夹角,从春天到深秋,蜘蛛长得越来越大,它顺着透明丝线随风而飘。惊奇的是,无论风刮得有多大,它始终牢牢地趴在上面,大海每次下课回来都会不自觉瞥一眼。等到深秋,“天索”已经架成,蜘蛛的颜色也变得油黑,它建立了像筑在房子上一样的栋梁,以蜘蛛网的支撑线为原点,来来回回粘丝,弄成一条粗“缆”,再架第二条、第三条,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来回,网就在这条“缆索”上架起来了,一日赛过一日的庞大,它也经历了一次九级大风,第二天勘探,蜘蛛网不但好好的,还多了几只小蜘蛛。 大海说,妈,风怎么就吹坏了我们的房屋,却吹不坏网呢?申花越听越沉默,大海忽略她的脸色,继续说。 有次正在讲课,大海中途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嘴巴张大,在黑压压的教室弹不出回声,学生瞅着失声的老师哄堂大笑,嘴巴一张一合像个哑剧演员。大海一看钟表,距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于是提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大字:“我说不出话了。” 找回声音的经历很偶然,医生本来让他休息嗓子,暂时失声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但无法给出确切的恢复时间。于是大海每次在公寓醒来都得“哈”一声,如果“哈”不出来,他就给冯渡打电话请假,暗号是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三声,再用微信输入:“我今天还不能说话。”失声的情况大概持续了一周,大海在此期间发现了一窝小兔,母兔子卧在公寓底下隐蔽的草丛中,警惕地听着声响。不知道是谁养多了丢出来,还是不小心遗失,大海没管那么多。他给小兔们每日递一根细长的红萝卜,一些去水的白菜,他不懂养兔子的知识,全凭感觉去喂,他总有预感,小兔们会像幼时的雏鸟那样死去。他每天下楼都会看一看,第一天看,活着,第二天看,活着。兔子们慢慢对他不再畏惧,全都平安地长大。大海用木板给它们做了一个更大的窝,里面铺上他的旧衣服。直到后厨的张师傅出现,大海远远就看见他用脚踩着兔头,提着刀即将割开兔子的喉咙,大海咯出一口血,大喊别杀,张师傅猥琐地笑了一下,手起刀落,兔子顺利地死掉,接下来就是剥皮,兔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土地上,像绽放的鲜红花瓣。大海冲上去质问,张师傅笑着说,这兔本来就是食堂买来改善师生伙食的,你看,这只大兔身上有个黑色记号,就是前不久逃走的,现在找回来刚好,不但多出几只,还长肥了不少。大海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自己找回了声音,现在要是理论起来他又吃亏,于是选择闭嘴。 来年夏天,学校买来许多草鱼苗子养在河塘,等到秋天就可以大丰收,喂养责任人是张师傅,为了防止有人偷鱼,他在附近安装了八个摄像头,全方位监视河塘情况,每天亲自巡逻五回。大海还像往常一样上课,写教案,批改作业,一直无事发生。雷电雨是在入秋的某天突然降落的,整座校园停电,晚自习全部停掉,大海站在教室窗前凝望,好像在静静等待什么。 当光明重现教室时,时间距离放学还剩一个小时,最后一个晚自习正常进行,学生发出整齐的哀叹声,大海坐在廊道同时看三个班的自习,手里捧着一本《明别集丛刊》看得津津有味。 雷电雨过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整座校园都能听见张师傅的哭号声与谩骂声,冯渡在教师群里喊话,谁先找到偷鱼的人将大大奖赏。那天夜晚,校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维持秩序与学生安全上面,人手不够时,把张师傅都拉到管理队伍,体验了一把当老师的快感。张师傅心里非常爽快,或许是鱼群每天照常生长,以至于放松警惕,他那晚根本没想起鱼的事情,第二天查监控,摄像头因为断电看不见任何证据,当他把怀疑的苗头转向大海时,三个班的学生都可以做证,大海当晚全程都在教室。 后来过了很久,久到来年春天的候鸟都开始回归,当地的另一条江河突然出现大量草鱼,传播的消息说那是外地人在某天半夜偷偷倒入的,追究也随着时间的延长不了了之,毕竟那是一笔财产。 冯渡和杜羽被误传的叔侄关系被爆出居然是情人关系后,冯渡的老婆都找到学校来,不过她没吵没闹,逢人就轻轻问,她兢兢业业为家庭付出所有时间,到底做错了什么?问到杜羽时,杜羽罕见地露出不安之色,她说她也不知道。轮到冯渡时,问题变成:如果爱可以战胜道德,那么爱是不是也是罪恶的?此时,一切爱的箴言都成了人为私情私欲找的借口。冯渡最终没有回答上来,导火索瞬间燃起,整个一中陷入舆论的漩涡。一时间,校领导紧急整顿,一中换了新的厨师,也换了新的年级主任和历史老师,但是大海的日程表越来越满,和从前相比没有丝毫改变。当他照镜子像以往整理着装时,他通过镜子看到冯渡的影子,他身上居然有了冯渡的影子,步子越走越重,身形越来越宽,大海悲伤地对申花说,妈,我不想被他的影子侵蚀。 漫长的诉说已经结束,申花带着大海走到他的婚房跟前,塑料板是淡蓝色,仿佛波荡着海洋的幻影,地板砖是锃亮的淡色花纹,能够照出人影,破旧的房屋焕然一新,散发出新材料的味道,申花说,大风再来一次也不怕,如果吹掉大门,我就安装双层铁门,如果吹掉窗户,下次就直接用铁条焊死,就算吹掉电线也不怕,我会烧火做饭,后院还有十年前囤积的柴火,你怕吗? 大海看向屋顶,此时屋顶已经什么都没有,屋檐的木桩裂开缝隙,依然托举着屋顶的重量,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或许已经被遗忘。他说不怕。申花又问,那你信吗?大海说,信。申花说,那就让大风再来一次,到明年再把院墙重新粉刷一遍。 责任编辑:杨荣 无力拯救的“筑居”作者:吕保田 吕保田,生于1969年,河北南皮人,博士。现为河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讲师。看到小说的题目“在秋天修筑房屋”,不由得望文生义,猜想它或许和海德格尔所说的“筑居”沾那么一点边儿罢。小说所讲的故事很简单,一句话就能概括:申花、永树、大海一家三口整修破房子,布置新婚房。这句话之外的所有文字则是远非简单的故事讲述。费这么大力气去讲述如此简单的故事,这讲述必定寓含丰赡的意义。海德格尔的“筑居”不就是比关注建立、制造和居住更关注对生存意义的守护与持留吗? “筑居”筑的是家园,其余派生物则是冗余。家园之所以为家园,不是因为那些设施,而是因为安顿自身而操持筑屋的人们。人与人缀起的意义关联性总体不仅成为“家”,也成为“国”,乃至于“世界”。大海和他的父母构成了成色充分的“家”。母亲申花竭力撑起保护伞,让丈夫永树得以蹩进手机编织的音乐自嗨世界里,让儿子大海在貌似乖顺之外得以偷懒。而永树则像摄入谷气、营气和元气一样安心领受申花对她的抱怨、呵斥和詈骂。大海在外边混得很糟,但从不把负面的情绪带回家,很配合地扮演着为父母提供骄傲和慰藉的角色。一家三口就这样形成了爱的闭环。由家而族,由族而邻,以至于村。家的晕圈播撒开去,在这一家三口之外的活着的驼背匠人和死去的十一奶奶也便被收容进来。这晕圈自然是由内而外在淡化的,也必定是有极限和边界的。 美好的晕圈终究要胀裂作肥皂泡的碎沫儿。于是,我们看到这晕圈难以融合的一切全部被宣称为有意志的敌方和无生命的异物。这有意志的敌方实际就是乡村的对立物——城市。正是城市圈子、工作圈子、权力圈子和技术圈子给大海带来了无边的梦魇。年级主任冯渡就是权力的化身,对待大海这位历史教师就像黄世仁对待杨白劳一般,不但苛责大海的历史课教学工作,还额外派给他体育老师该干的活儿,并且还能在一直剥夺大海受奖的机会前提下让大海没有诉告的理据。女教师杜羽给大海如沐春风的错觉,背后却与冯渡有着暧昧关系。相对片面受损的大海,她是片面受益的一方。按理讲,学生食堂的张师傅在这个教学生物链中处于最低端。可是,就连他也能欺负到大海头上,以为学生改善伙食、增加营养为由,不打招呼就宰杀了大海救助和抚养的小兔子。单向度的人丧失了应有的本真性、完整性与充分性,课程同样如此。课程要求的知识不再是从生命规定性出发,过去和未来以当下在场的方式契合相应,而仅仅像处理后的生物器官和组织的标本,被肢解为一个个呆滞、标准的知识点。作品对电、风、时间这些无生命的异物的叙述,给人的感受是麻烦和焦躁。电意味着现代文明对乡村的入侵,暴风意味着超出人的本质力量的自然威胁,而无情流逝的时间则让亲人、家园和乡村日渐逼近衰微。 这篇作品和文学史讲授的新写实小说、底层小说、新乡土小说存在某种交叉关系,但又分明有着它自己的坚持。不得不说,小说作者特别坚硬,丝毫不节制强烈的还乡情结,宁取保守主义的人文立场,另外,作者对乡园的救赎焦虑在诗化的语言中彰显磅礴的力量,如深渊、地狱、梦魇一样震慑神魂。这是因为作者在讲故事的时候总不忘挣脱窄细的线性叙述轨道,时常忙中偷闲遛进意识流,偷窥意识阈限之下的未名,从天地寰宇经验自身,与万物商兑,隐隐向死言生。 批评海德格尔远比像海德格尔那样深刻思考更容易。基于乡土情结、回归本源的道说轻易就可以被现代性的主张击败。基于此在而思入存在的这路诗思本就有不能自疗的偏执基因。然而,中庸化的辩证往往会陷入无聊。尤其对不宜面面俱到的短篇小说来说,找到主攻问题,不计代价地与庸碌对刺,这才是更重要的。 责任编辑:杨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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