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时长约8分钟 拔棉花柴,是我小时候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消耗体力较强的一项,也是童年时代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段记忆。 中秋过后,农民把棉花采摘完了秸杆就留在了地里,由于霜降来的早,棉花叶子染成了五颜六色,远远看去像一座座美丽的花园,把大地点缀得十分好看。这个时候,拔棉花柴的时节也就到来了。村民们拿着绳索和拔柴工具,三五成群的来到地里,把几近干枯的棉花柴拔出来,扎成捆,背回家。 过去在我们家乡,人们日常生活常用的燃料除了碳,还有柴禾儿。柴禾儿主要是成熟农作物的秸秆,通常有小麦、玉米、谷子、高粮、油菜、蓖麻、薯类、棉花的桔秆等,但烧得最多的还是棉花桔秆,因为棉花秸秆是农作物中最结实耐烧的柴禾。我们那里把棉花桔秆称作“棉花柴”,蒸馒头、煮饭、热炕都烧它。每年深秋,家家户户都会在靠近院门口的柴房或院墙边垒一堆棉花柴,大人们把一捆捆棉花柴从几里地外的田野里背回家,摞在柴房里,可以烧一年。 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在地里拔棉花柴了。那时候个头倭小,棉花桔秆几乎与我同高,根系扎得深,要把它从地里顺利地拔出来,还是要费一些力气的。当时农村拔棉花柴全靠人工,不像现在有专门的机械。拔棉花柴的工具是一根长约40厘米的铁钓子嵌套在一块质地坚硬的圆木柄上,木柄长约15厘米,径粗3—4厘米,钓子内侧略带齿形,拔柴时需要带一双线手套,弯下腰,在棉垄一侧用右手握柄,钩子靠里,钩住棉花株茎的基部,利用杠杆原理用力一抬,棉花柴就拔出来了。大人们一般在土壤疏松的旱地里一天可拔2—3亩,也会累的腰酸背疼。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更不容易了,遇到长得粗壮的棉花柴,茎部已半木质化,犹如一颗小树,憋着通红的小脸,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拔不出来,一天最多能拔上几垄就算不错了,如果用力不当,手心还会磨出水泡,手背上常被尖硬的棉花壳划出一道道血口子,痛疼难忍。 每当拔棉花柴的时节,也是小学生们最忙碌最快乐的时候,因为村子里的学校给学生们分配了上缴棉花柴皮(为了叫着顺口,下面通称为“棉花皮”)的任务。棉花皮何用,起先我也不知道。就问父亲,父亲说:“晋南农村种植的黄麻比较少,农业生产用到绳索、麻袋常常不够用,棉花皮就成了代替品,可以捻制绳索、编织麻袋”。为此,我知道了上缴的棉花皮是有意义的,但那时候年纪小,怎么也想象不出如此粗糙的棉花皮是怎样编织成麻袋或制作成绳索的。高中毕业前夕,学校组织过一次勤工俭学,在县城一个大院子里我亲眼见到了用棉花皮制绳的过程。出于好奇,我在那里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那是一座宽大的院落,里面有四、五个年龄在四十多岁的工人,院子中央固定着一台“绳车”机。工人师傅把棉花皮浸湿,放在青石板上用呱嗒子(木槌)捶打,锤得的它多柔少韧后,搓成食指粗的长绳。然后把三根等粗、等长的细绳固定在用木板做的沟槽内,“绳车”一头是两个水平叉着地的木桩子,上面压着块石头,另一头有两个摇把,左右各一个,制作的时候三个工人通力协作,共同操作,一人在摇把上端,双手握住摇把顺时针转圈,另一人在摇把下端,双手握住摇把逆时针转圈,以带动每股绳子上劲;中间的人双手握住三股绳中间的分离组合器,前后调整着距离,以确保绳索的均匀度和韧度,这时候三股细绳就拧成一股粗绳了。棉花皮制作的绳子虽然比不上黄麻绳子结实耐用,但还是能够解决农村用绳子的需要。过去农村没有尼龙绳子,需要用到绳子的地方很多,生产队牲口的套绳、缰绳、撇绳、家用井绳以及捆秸秆的绳子,每年都要消耗很多,只靠黄麻绳是不够用的。而且,种植黄麻一般不能占用耕地,只能在一些沟沟叉叉的薄地上点种少量黄麻,产量比较稀少,所以,棉花皮制作的绳索就成为一种很好的替代品,还能够起到废物利用的作用。至于棉花皮怎样编织成麻袋,我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听老人们说要比制作绳索复杂,需要一些专用机器和设备,先把棉花皮用一种类似刀子的工具,劈成细线,再送入机器内进行编织,我想大概与纺织衣物差不多吧。 小学生们为了能够按时完成上缴棉花皮的任务,都纷纷地加入到拔棉花柴的队伍里来了。扒棉花皮是个技术活,需要在刚拔出略带湿气的棉花秸杆上剥皮,这时候皮容易扒下。如果秸杆干枯了,皮就扒不下来了,而且容易折断。遇到干枯的棉花柴,父亲会用一个大铁盆装满水浸泡,待泡软后捞出来顺着纤维纹理一条条往下剥,这时候就容易多了。外皮剥下后经过清洗,用细绳捆住,称好份量,拿到学校交给老师,老师收齐后再上缴到公社或县里。每到这个时节,村子巷子里常常会看到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捆棉花皮的小学生,急匆匆地向学校走去。哪个场面,如今的农村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家孩子多,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和三姐、大弟同时上学,学校规定每人上缴三公斤左右的棉花皮,三个人加起来就是十来公斤,是个不小的数目,要从几十捆刚拔的棉花桔秆上连续剥皮四、五天才能达到这个份量。于是,全家人都行动起来了,傍晚的农家庭院,秋风轻拂着树上的叶子,凉丝丝的,大人、小孩在小板凳上坐成一排,一边剥着棉花皮,一边嬉笑打闹着,快乐的笑声飞过高高的院墙,传出家门,传到了巷子口。那种劳动中洋溢出的快乐,现在的小孩是体会不到了。 从记事时起,棉花柴以及它所出产的棉花、棉花籽油就时常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了。山西晋南地处黄河东岸的黄土高原边缘,土地肥沃、平坦,光照时间长,生产的小麦、棉花不仅产量高,而且品质优良。每年出产的棉花大部分都要上缴给国家,只留下一小部分解决农民的生活之需。在我的记忆里,十六岁离家之前从没有穿过“洋布”做的衣服,身上穿的从里到外几乎都是母亲、姐姐们缝制的土布衣裳。那会儿,村子地里种植的棉花很多,每到秋季,就会看到大片大片开着雪白棉花的田野。直至今日,我还能想起小时候摘棉花时的情景。 金秋九月,是北方农村采摘棉花的时节。采摘棉花之前,农民们都要精心地装扮一番,因为暑气渐渐消退,但天气还非常炎热,正处在人们常说的“秋老虎”时节,需要准备一顶遮阳的草帽,还要准备一条布口袋,采摘棉花的时候,系在了腰前,这种打扮很像电视里看到的澳洲袋鼠的样子,憨态可爱,十分逗人。爱美的妇女还会准备一条红的、蓝的碎花手巾,包在头顶上,从远处看去,就像棉花地里飞翔着一群花蝴蝶。小孩子到了地里,嬉笑打闹,在棉花株之间穿梭,这里摘一朵,那里摘一朵,弄得满头大汗不说,不小心还会被棉花尖硬的外壳划破衣服,撕出一道大口子来。因为这个,一些好动的小孩子,常会挨到大人们的骂。 生产队带领着我们小学生和妇女摘棉花的是一位老爷爷,是解放初期农业合作社时的小组长,大家就喊他“老组长”,老组长叮嘱我们:“棉花要摘好,不能满地跑”。意思是说,在摘棉花的时候不要这里摘一朵哪里摘一朵,要一棵棵一朵朵把棉花全部都摘到袋子里去。也不能在棉桃中留下“羊胡须”,必须要采摘得干干净净,毕竟雪白的棉花是农民用了将近半年的辛苦换来的收获。 那些年,秋收过后,生产队按照人口给社员们分棉花和棉籽油。这个时候母亲和姐姐们最高兴了,但也意味着一年中她们最忙碌的日子开始了,因为冬季就要到来了,全家人的棉衣都要赶在入冬之前有个着落。母亲、姐姐们把分来的棉花弹好之后纺线、织布、做衣裳、纳鞋底,如有富余,还会做几床新棉被,以备不时之需。冬季里无论多么寒冷,孩子们穿着新絮的棉衣,就不会挨冻了。那时候谁家孩子订亲、结婚,都要给女方家送几斤棉花作为彩礼。 对棉花籽油我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它曾经是中国北方农村家庭主要的食用油,在我家屋门口靠水缸的墙壁上,有一个四十公分见方的小壁窑,壁窑口挂一块布帘,里面放一只黑油油的陶瓷罐子,是专门储存棉花籽油的器具。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母亲蒸好了馍或擀好了面条,都要从罐子里撩一小勺棉花籽油炒葱花或调菜,那种棉花籽油飘出的香味至今仿佛还弥漫在那间屋子里。有时候,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我们这些馋嘴的小孩子,还会偷偷地掀开帘子,揭开油罐,撩一勺子油,抹在玉米面馍馍上,撒一点儿食盐,躲在无人处吃掉。那种感觉,就像现在的小孩子吃了块巧克力一样。我家那只陶瓷罐子装满了能存5公斤棉花籽油,母亲需要精打细算,细心安排,才能使全家八、九口人一年之内不断油腥儿。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精装的桶油出现了,棉花籽油就在人们的生活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现在回到老家,已经吃不到那种略带粘稠、飘着浓郁香味的棉花籽油了。如今城市里超市可以看到五花八门的食用油,棉花籽油似乎作为历史永远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了。我在网上专门查阅了一些资料,由于转基因棉花籽油的出现,生产商家就把棉花籽油的成份隐去了,而使用了调和油的字眼,所以,现在市场上的调和油大多与棉花籽油有些关系,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全国每年大约有2亿公斤左右的棉花籽油被用来生产食品,比如炸薯条、炼黄油和制作沙拉调味品等。其实,真正压榨好的棉花籽油颜色较其它油深红,含有大量人体必需的脂肪酸,最宜与动物脂肪混合食用,因为棉花籽油中亚油酸的含量特别多,人体能够吸收98%以上,还能有效抑制血液中胆固醇的上升,维护人体的健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民中患有“三高”和得癌症的患者较现在要少,我想或多或少与常年食用棉花籽油有一些关系吧。 现在想想,四十多年前的农民生活真的很不容易,为了解决吃穿问题,日常生活必须的物资基本上都要自给自足。如今时代变了,生活条件好了,农民朋友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地种植棉花了,我们那里已经将种植棉花的耕地改种经济效益更好的果树了。这些年,回到家乡,夕日那个开着雪白棉花美丽的田野再也看不到了,有关拔棉花柴的故事,也已经成为了久远的回忆。 不过,听说现在新疆仍然在大面积地种植棉花,因为地域辽阔,产量十分惊人,基本上能够满足人们对于棉花以及棉花用品的需求。而且,再不像过去那样采用传统的工艺人工种植了,全部实现了科学化机械化。我想,这应该也是科技进步的成果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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