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期“首读”推出当下创作勃发的年轻小说家林为攀,由同样势头红火的年轻作家三三点评。短篇小说《抽屉》有一股凛冽的诗意,展示了年轻作家的远大前景。 抽屉 文|林为攀 冬日,父亲又在做抽屉。他做抽屉不用一颗钉子,完全靠榫卯。他会把做好的抽屉先空置几天,然后才会把它们合进柜子里。我和弟弟嘴上还没长毛,人微言轻,无法阻止父亲继续做抽屉;奶奶也上了年纪,管不了,也无法管,只会在每次早上醒来时撞到挪移的电视柜才会抱怨几句。我和弟弟看到奶奶被撞到了膝盖,就会满怀期待她能走到门口,冲她那个在埋头刨花的儿子喝道:“快停下,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些该死的抽屉全给烧了?”但奶奶还是走进厨房,去把碗筷端出来,然后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喊父亲进来吃早饭。我和弟弟看到父亲头上和眉上都是白色的木屑,他用手拍掉这两处木屑,又在进门之前抖了抖衣服。我们看到地上的木屑和尘埃一起浮游在旭日里。 父亲坐上了饭桌,整个脑袋都埋在碗里。他喝粥不用筷子,就用他使惯锯子的左手把碗捏起来,贴着碗沿喝,就像一个马桶搋子一样。母亲从外面回来,她腋下夹了几棵拿来做梅干菜的雪里蕻,走到家门口时,看到地上一片白,以为南方落了雪,刚想嘱咐我们多穿点,吹来的一阵风就把木屑全刮进了屋子,这时她才明白这又是父亲干的好事。她放下雪里蕻,冲进客厅把还在喝粥的父亲揪出去,限他一分钟之内把木屑清理干净,不然她就带着我和弟弟分家单过。 父亲放下碗,跑到门外挪走那些没做好的抽屉。母亲从厨房洗完手出来,看到客厅变窄了,以为又是我和弟弟乱放了东西,仔细检查一遍下来,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按照她的心意待在原地,不管是门后的锄头,还是装糠的尿素袋。但即便如此,客厅还是让她感到有点不顺眼,她坐下来准备吃饭,带着疑惑一边往桌上夹咸菜,一边仍用眼睛检查周遭。终于,她发现了出问题的地方,就在左上角的电视柜上。这个电视柜被挪动了,挡住了奶奶的房门。母亲不是通过电视柜挡住奶奶房门这点看出来的,她跟父亲不一样,她对空间没这么敏感,她是通过地上的尘印看出来的。电视柜被挪动后地板上会留下一个新鲜的印记,跟常年被脚踩来踩去的地板不一样。这块新鲜的印记像个撕下的伤疤,让母亲嘴里发出嘶的一声,看她皱成拳头一样的眉头,我们就知道家里有人要倒霉了。 她把所有人叫到跟前,质问到底是谁这么不明目把电视柜挪出来,万一撞到人怎么办?我们都没有说话,都把目光放到进门的父亲身上。他拍了拍手,跟母亲邀功说他已经把门外的抽屉都挪走了。母亲指了指电视柜,父亲看到电视柜中间的抽屉掉出来了,就像一只青蛙伸出了准备捕食的舌头,他走过去把抽屉合上,又回到母亲身边,说:“抽屉有些松了,放心,我很快就会修好。”说完这句话,母亲紧绷的五官还是没有舒展,父亲心里一紧,马上拔出那个抽屉,当即去门外修理去了。母亲转身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他的背影把门和门外的阳光都挡住了,屋里像一只拢翅的乌鸦那样暗了下来。母亲没有说话,她把电视柜挪到原位,然后坐下来继续吃早饭。她喝的是稀粥,但每喝一口都会停下来把手递到嘴里,从舌苔上捏出几粒卡喉咙的木屑。 我和弟弟都不爱洗碗,都想趁母亲吃完之前走开。我走在弟弟面前,踏过了地上那些有虫眼的雪里蕻,径直走到了阳光普照的大门口,弟弟跟在后面,看我就像一尾鱼快要逃脱家务活这个鱼钩后,情急之下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被地上的雪里蕻绊倒了。弟弟迅速爬起来,看了看两只手掌,发现上面沾到了泥土,他低头把泥土拍干净,抬头看到我不见了,正要追过来,母亲的话就又绊倒了他:“把碗洗了。” 弟弟不情愿地把碗抱进厨房,把水龙头的水开得很大,没有听见母亲让他节约用水的声音,他的耳朵里灌满了百无聊赖的洗碗声。母亲见弟弟耳聋,也没多管,抱起地上的雪里蕻上楼晾晒。她上楼的时候顺便检查每一颗雪里蕻上的虫眼,有的虫眼像一枚硬币一样阔,即便雪里蕻挡在面前,她也能顺利迈上楼梯。 我走到了父亲做抽屉的新地方。这里有棵石榴树,秋天把最后一颗石榴留到了冬天,我看到这颗硕果仅存的石榴挂在枝头,发现它有一半被鸟吃光了,本来浑圆的石榴现在倒像个莲蓬一样吊在上面。树叶落光了,我的脚下满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父亲没看到我的到来,他仍在专心致志地做抽屉,他的脚下堆满了做好的抽屉。我不知道这次又要轮到家里哪个家具遭殃了,父亲把家具的抽屉都换了一遍,但换掉的抽屉颜色跟家具出现了偏差,当那些旧家具全都换上新抽屉后,就像一件穿了三年的衣服打满了补丁,而且衣服缝缝补补可以再穿三年,他新做的抽屉却很快由于回潮发霉长毛了,所以父亲每年都要做抽屉,直到把家里所有的家具再次换上新抽屉为止。 父亲不同意在他做的新抽屉里放东西。母亲为此恨透了他,每次都会趁他不在时偷偷把那些袜子、牙签和剪刀放进去。父亲出门回来后,总会先把每个抽屉都打开,然后把抽屉里的袜子、牙签和剪刀拿出去,他不会质问究竟是谁用了他的抽屉,因为抽屉本来就是拿来装东西的。有时我和弟弟还会把鸟的尸体放进去,当父亲发现鸟的尸体后,就会端起做父亲的架子,板着脸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问我们为什么要把死鸟放进他心爱的抽屉里。 “好玩。”弟弟说。 父亲还在做抽屉,我知道他这回做的抽屉又熬不到下一个凛冬到来,因为他做抽屉用的木头不好,而且木头还没有晾干,很容易遭到虫害。他不像母亲细致,即便腌制每天早上佐粥的梅干菜,她都会提前把雪里蕻搬到屋顶上晾干,直到一滴汁都挤不出为止。母亲总把肠胃比作家具,尤其在父亲不厌其烦地做抽屉后,更是无数次在饭桌上当着我们的面重申:“每个人天生的肠胃才最适配,就算中途移植到的新肠胃能好用,时间长了也会出问题。”言下之意就是那些家具是这间屋子的肠胃,父亲的做法就像一个庸医强行给没病没灾的人换器官。“你们两个长大后千万别学你爸。”母亲用这句话结束晚餐后,我和弟弟又因为洗碗问题互相推脱,这时奶奶就会用她的行动解决这道难题。我和弟弟偷到了半日闲,就想打开电视柜看会儿电视,可是电视没有信号,电视里都是闪烁的雪花,我们只好回到房间,即便这么早睡不着,也要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霸占整个黑夜。只有到我们睡觉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应该要有单独的一间房,就算这在目前是个奢望,也要一人一张床,而非像现在这样,两人共挤一张床。一张床同时躺了我和弟弟,所以我们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要先从对方的身体里找到自己的手跟脚,才能顺利下楼吃饭。 我这会儿冲父亲大喊:“你能不能给我做一张床?”父亲没有听到,他把做好的抽屉摞到一起,慢慢往二楼走去。轮到二楼的家具换新抽屉了。我看到母亲还在楼顶晾雪里蕻,她择下每片好的菜叶,把发黄的菜叶随手抛下屋顶,楼下过路的牛羊届时自会吃掉这些烂菜叶。 我站在石榴树下,看着面前千疮百孔的屋子,那些门窗经过一家五口人持续地打开和关上,早已造成了这间屋子骨折,没有人能把它们修好,除非把屋子推倒重建。遇到刮风下雨的晚上,我和弟弟就会睡不着,因为整座屋子的门窗都在晃,只好起来把房间的窗户死死按住,可是仍然会在强风劲雨中落败。我不敢睡觉,弟弟也不敢睡,我们兄弟俩都从床上爬起来,这张拥挤的床终于在雨夜变得宽敞起来。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白晃晃的闪电像一把终将嗜血的刀刃高悬在我们头顶。熬到天明,风雨才会消停点,我们才能回床上眯一会儿。母亲不会因为夜里电闪雷鸣就允许我们第二天赖会儿床,她还是在同样的时间叫醒我们。我们被迫离开好不容易被两具身体焐热的被窝,打开房门,一阵冰凉的气息迎面吹来,在这阵冰凉的气息里,我们似乎还能闻到百花的腐烂味儿,雨后的牛羊粪味儿也一并袭来。 父亲不仅应该给我造一张床,还应该想办法把家里的门窗都修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合时宜地去做那些用不上的抽屉。我从石榴树下走开,石榴树上最后一颗或者半颗石榴在我身后掉落,我回头一看,发现石榴籽早已干枯,掉在地上再也不像血浆崩裂,而是像一颗寂寞的石头。 父母在屋顶争吵,原是母亲见屋顶风大,私自把父亲做的那些抽屉拿来压雪里蕻了。父亲抢过两个抽屉,就像一只举着双钳的螃蟹。母亲忙低头把那些被大风吹的雪里蕻踩在脚下,接着把它们叠在一起,搬来楼顶上的几块残砖压上去。父亲举着两个抽屉下到二楼,看到我正在楼梯口围观他们的争吵,一言不发地从我身旁挤过。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父亲在二楼强行把抽屉塞进衣柜。母亲担心那些残砖也会被风吹走,喊我去楼下搬石头。我往身边看了看,发现弟弟不在,无法把这件苦差事推给他,只好独自下楼去搬石头。 在那棵石榴树下,我看到几只飞鸟落到地面在啄石榴籽。那仅剩一半的石榴就像一个多灾多难的蜂巢,春芽、夏果与秋获犹如一汪春江水在上面悉数漏光,只剩萧条的残冬徒留在我面前。我把飞鸟赶走,在石榴树下找到一块沾了鸟粪的石头。这块石头在春天,在夏天,哪怕在秋天也不会落到鸟粪,只有无叶可依的冬天才会让栖息在上面的飞鸟直接把鸟屎拉到树下这块石头上。 我抱起这块石头爬上楼顶,母亲接过我手上的石头,让我把压在雪里蕻上面的残砖拿走,然后小心地把石头放在上面。我看到在石头重压下的雪里蕻薄得像一张纸,最后几滴青色的菜汁正在流出来。风很大,吹不动楼顶的雪里蕻,倒吹起了楼下的落叶。我看到落叶像枯叶蝶一样飞舞在这个隆冬腊月,可是仍没有一丝春的迹象。 弟弟在楼下喊我们下去吃午饭,奶奶把午饭做好了。我跟在母亲身后下楼,看到她肩上的衣服被磨破了,晌午的阳光在她灰白的头上穿针引线,不过终究跟她年轻时的那头黑发有所差别。奶奶已经把碗筷摆好了,但是饭桌上还少我那个不务正业的父亲。客厅吹进了几片枯叶,此刻这几片枯叶就像松树上还没遭到熊孩子毒手的蝉蜕。奶奶用扫把把落叶扫出去,可是浮起来的灰尘又弄脏了饭桌上洗得一尘不染的碗筷。母亲忙在桌上盖上防蝇罩,让我去喊父亲下楼吃饭。我看了一眼弟弟,弟弟把头别到一旁,我只好走到外面去,仰头冲二楼喊:“爸,下来吃饭啦。”父亲没有回我。母亲在客厅里叫道:“上去叫。” 我走上二楼,在我和弟弟的房间没找到父亲,在那个储米的杂物间也没找到父亲,这两间房都没有带抽屉的家具。最后我推开父母的房间看到了父亲,衣柜下方的抽屉没安进去,父亲显然记错了衣柜抽屉的尺寸。 “爸,吃饭了。” 父亲扭头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说话,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了我一眼,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变化。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曾会驮着我去走街串巷的父亲不见了,我也许久没坐在父亲的头上,以一种与当时的年龄不相符的高度去看待那些左邻右舍的饭桌。父亲驮着我走进邻居家时,我的脑袋几乎快挨到了他们的天花板,不过我的眼睛始终放到那些或简单或丰盛的饭桌上。父亲从不在别人家里留下来吃饭,他只是驮着我进入不同的客厅看一眼他们荤素不一的饭桌,然后就走了出去,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街道。那时我是方圆几里长得最高的人,我在高处看到了之前看不到的头顶。 “下来。”父亲在家门口把我放下来。我一下子踩到了坚实的地面,却像最开始腾空一样不适应。父亲凑到自己家的饭桌上,说家里的饭菜比不过任何人,我们几乎是十里八乡吃得最差的。父亲说话爱夸张,他无非带我去看了寥寥几家人的饭桌就草率地得出这个结论。他还说这些狗都不吃的饭菜配不上他花大力气打造的圆桌,让母亲把饭菜端回厨房里去。那时父亲还会干正事,见饭桌瘸了一条腿就重新做一张新桌子;那时的父亲嘴巴虽毒,却颇能干,他会把家里的地板补好,还会给屋顶刮腻子防水。可是我长大了,不用再坐在父亲头上就能看到别人家的饭桌上有荤还是有素,也不用再被父亲架在头上也能看到那些头顶后,父亲却发懒了,每天什么事也不干,净捣鼓那些破抽屉。 此刻我见父亲不理我,又喊了一声:“爸,吃饭了。”父亲听到我的话,动了动,接着在我面前我以为会像一座大山那样拱起来,没想到父亲起身后这么矮小。父亲把那两个尺寸不合的抽屉拿在手里,我故意走在他后面,疑惑从前高大的父亲哪去了。现在他再也无法驮着我去邻居家串门了,我也没办法再坐在他头上去取笑那些谢顶的叔叔伯伯了。 饭桌上的菜凉了,母亲、奶奶和弟弟都吃完了,只留给我和父亲一点残羹冷炙。可我那个之前最挑食的父亲却不以为意,他把菜汤倒进冷饭里就吃。我吃不下,还不幸成了最后洗碗筷的那个人。我把碗摞在一起,把五双筷子握在手上,碗与碗没摞稳,时刻要掉下来摔碎,我也没去管;我还紧紧地握住这十根筷子,让它们像窒息的吊颈。我就这样把气撒在吃饭的碗筷中走进了厨房。 洗碗池的水快注满了。摞在一起的碗像水漫金山的雷峰塔;轻飘飘的筷子则像溺水者一样漂浮在水面,有几根筷子不知被哪个齿缝过大的牙齿给咬瘪了。每只碗都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过一遍,我就迫不及待把它捞起来;每根筷子我都只洗夹菜的一头,洗的时候源源不断的池水像个强劲的手腕,差点把它们都给折断了,但是洗完提起来后筷子仍然又直又长。 家人吃完饭在门口各自散去。我看到弟弟冲我眨了眨眼睛,他把逃过这次洗碗当成莫大的成就,他冲我眨完调皮的眼睛后就一路往前飞奔,手还提着裤子以防裤子滑落露出他那个没穿内裤的雪白屁股;奶奶拄着拐杖不知道该去哪里,一直在屋檐下转圈,最后还是搬起一张小矮凳坐在阳光还没走远的墙角;母亲又从菜地里摘了一些雪里蕻,上楼的时候提醒厨房里的我待会儿别忘了去把牛牵回来。我没有看到父亲,在那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都没有看到他,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当我在傍晚拿着牛绳去野外准备把牛牵回来的时候,仍没有看到我那个举止怪异的父亲。 冬天的田野里稻谷都割尽了,平坦的田野迎来了许多尽情撒欢的牛。我拿着牛绳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自家的牛牵回来。黄昏下的田野被泼了一身的金箔,连在上面低头啃枯草的牛背上也一片金黄。我在这些牛群里没有看到我家那头水牛,它不太愿意和这些黄牛腻在一起,它更喜欢独自去溪边卧啃水草。 我往溪边走去的时候,也听到了溪边传来的欢声笑语。我加快脚步赶到溪边,可是溪岸上和深潭里却空无一人,这时我才知道,现在离戏水消暑的盛夏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沿着溪岸往前走,眼睛却打量着清澈的溪水,水里穿着金黄铠甲的光唇鱼早已躲到温暖的石头底下去了,就连一身洁白不惧寒冷的镜鱼也早已不知所终。快落山的太阳有气无力地贴在天上,似乎一阵风就会把它给吹走。我踏在满是枯草的岸上,始终没有看到那头灰褐色的水牛。 家里没有人关心这头水牛的去向,这种事一般是傍晚去牵牛的那个人首要关心的,就像碗筷最后是否洗得干净和会不会摔碎只有洗碗的那个人应该操心。反正如果最后牛没找回来,一切后果都要由我承担,起码今天是这样。之后全家才会出动去往每一个水牛可能会去的地方寻找,一般到这时天就完全黑了。从田野里、密林间和溪岸上就会看到几处闪耀的灯光,那是带着手电筒的家人发出来的。慌乱的光在这些地方像碰壁的脑袋一样喊出一声又一声吆喝,然后又会把手电筒齐齐往天上照,好像只有无垠的夜空才能容纳这些精疲力竭的光芒。假如我不愿意应该在睡觉的夜晚被这种事耽误,现在就不能打道回府,冲已经坐在饭桌上准备吃晚饭的家人摊手说道:“牛不见了。”相比赶不上吃晚饭,我此时更应该铆足劲去继续寻牛。 不过我已不抱希望,支撑我坚持寻牛的动力是现在天还没黑,哪怕最后真的没把牛找回来,家人也会看在我从白天找到黑夜的份上原谅我,对我的抱怨也会相应少一些。我放慢脚步往前走,明知水牛在水里洗澡的希望很渺茫,还是把视线放到清澈的水里。我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此处的溪水好像变浑浊了,我沿着浑浊的溪水往前跑了几步,发现浑浊的水中生出了两个刚出水的牛角。 我通过这两个被水洗净的牛角看到了明亮的牛眸,又通过这两个明眸看到了一副庞大的牛身。大半个牛身都隐藏在水中,溪水冲洗干净了上面的淤泥,只有碰不到水的牛背上还满是淤泥。我捡起脚边一颗石子,往牛身上砸去。牛侧翻了一个身,牛背上的淤泥终于被它庞大身躯所蓄起来的水冲干净了。然后,它就被我手中挥舞的枯枝赶起来了,它站起来的时候像一块漂移的大陆板块,我发现我此刻所站的溪岸晃了晃。它从水里站起来后,又把身上的水像笊篱一样漏了回去。我看到水面满是被水戳出来的圆圈,好像那些躲在石头下的光唇鱼和失踪的镜鱼提前结束了漫长的冬眠,正争先恐后地跳出水面吐气。 我一把拽住牛鼻子,把早已勒疼手的牛绳系到牛鼻环上,接着去拖拽这头重达千斤的水牛。我牵着牛走在夜幕四合的路上,我越走脚下的路越黑,后来我眼前几乎无路可走了。我此刻身处的地方离人烟尚有一段距离,而且那些挨个点亮的灯火无法照清我脚下的路,我只能通过那些稀薄的灯火判断家人是否还在等着我回去吃晚饭。 我和水牛换了一个位置,让它走在我前面,我慢慢跟在它后面。只有去走它踩出来的路我才敢放心地继续往前走。水牛在夜晚的视力也不好,几乎走得比我还慢,我又不敢再用枯枝催它,怕它不受控发疯狂奔。 天上的月亮被云揉皱了,只有晚风才能把它熨平。可晚来风却不急,我始终无法靠擎一轮明月赶路。 我无法再往前走一步,这片我最熟悉的土地一旦没了光,我就会像个盲人一样无路可走。水牛也就地躺了下来,我看不清它的样子,耳边只能听到它反刍的声音,通过手上这根忽松忽紧的牛绳,我知道它反刍的力道犹如拉风箱一般,时紧时松。我把牛绳随手一抛,反正此刻不系绳它也不会跑,因为黑夜是条更粗的绳索,会让所有嗜光的生灵无处可逃。 我看不清我的脚下,我无法明确知道我此刻踩的枯草是否还会在来年春天泛青。我只知道我此刻脚踩的是春天的尸体,就像我现在置身的黑夜是白天的遗骸。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看到我的鞋子亮了,上面发白的鞋带和褪色的商标在这个无尽的黑夜也能一目了然。是一束光让我看到了自己这双饱经沧桑的球鞋。这束光不是来自远处的灯火,也不是来自天上的星月,它来自一把手电筒,我被这束光捂住了眼睛,暂时看不清持手电筒的人是谁。 “牵个牛怎么这么慢?”我等这个人说话后才知道她是我的母亲。不止母亲一个人来了,我还先后听到了奶奶、父亲和弟弟的声音。 “快回去吃晚饭。”奶奶说。 “快把这件衣服穿上。”父亲说。 “今晚我负责洗碗。”弟弟说。 我的家人全都来了,他们没有把我独自抛到野外,不管我。 “妈,我饿了。”我的鼻头突然有些发酸。我说完这句话后,虽然暂时还没能吃上一口热饭,可是我寒冷的身上很快穿到了父亲给我带的厚衣服。我像个强力胶,以一己之力黏合了家人支离破碎的关系。我看到父亲抢过我手上的牛绳,唤起卧地的水牛,率先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母亲和奶奶相伴我左右,我耳边源源不断传来两抹匀称的呼吸。弟弟在最后打着手电筒,他驾驭的光很好地照亮了漫漫长路。 我们就快到家了,弟弟用手电筒提前照出了家里的门窗,我看到门窗里一扫而过的饭桌与电视。经过那棵石榴树下的时候,弟弟又突然把手电筒往树上照,我看到一群寒鸦正在拣枝栖息,我让弟弟赶紧把手电筒往地上照。我踩在铺满厚树叶的地上,慢慢走到了家门口,母亲抢先一步,打开了客厅的电灯。本来漆黑一片的客厅顿时亮堂起来。奶奶把桌上的防蝇罩揭开,我看到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弟弟关掉手电筒,自此,那束引领我们全家人回到家的光就算完成了它神圣的使命。 我坐下来,不劳自己动手,面前就摆好了一张洗干净的碗和筷子,很快这张碗里就码高了米饭和我爱吃的肉,就是筷子都有人帮我塞到我手上。我第一个坐下来吃饭,也是第一个吃完饭。我吃饱喝足后,抚着肚子走上楼,今晚我不需要洗碗。我搀着肚子上楼进房间,可我在拧开的灯光里仍只看到一张床,我和我的肚子小心地躺下去,至少在弟弟上来之前,这张床都属于我和我的肚子。 我很少睡得这么甜,第二天醒来时我才知道我能睡得这么甜全靠弟弟成全,他在床上侧着身子占的空间很小,哪怕我整夜把脚架在他身上,他也没有用脚把我的脚踢下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在家里不由得称王称霸起来,在这个家里我好像第一次找到了自己正确的位置。我会背着手走到屋顶上,对上面晾雪里蕻和晒衣服的母亲伸手要钱,然后手里紧紧捏着钱一路跑到小卖部,买所有手上的钱能买得起的东西,有时还会擅作主张让店主赊账。奶奶每天吃完饭都会坐在墙角晒太阳,午后的阳光像个墨斗,渐渐把她的下半身乃至全身弹到阴影里,这时我就会在太阳消失之前喊她让让,因为我也要晒一会儿太阳。一日三餐弟弟都要负责洗碗,他没有节水概念,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我从厨房门外经过就会喊他把水龙头关小点,不要以为自来水不要钱。父亲仍在那棵石榴树下无休止地做抽屉,我走到他面前,让他消停一会儿,他真的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说别做抽屉了,有时间多做一张床,一张床已经不够你的两个宝贝儿子睡了。 然而我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下回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再主动把碗筷摆在我面前,也没有人会给我添饭夹菜,我要自己站起来到厨房盛饭,盛完饭回到客厅的时候,还发现好位置已经有人坐了,我只能坐在一个需要站起来才能夹到菜的位置上。我还常常成为那个最后吃完饭的人,只能被迫留下来洗碗筷。我把碗筷端进厨房的水龙头下,在哗哗的水声中纳闷我的特权竟然比一块豆腐还馊得更快。弟弟从厨房门外经过,他把我之前给他说过的“节约用水”原封不动地送还给我。母亲不再往屋顶上晒雪里蕻,她现在从厨房门外经过时都是从楼上下来去田里干活,因为寒冬过去了,温暖的春天到来了。奶奶不再靠晒太阳取暖,她走几步路就会感到热,感到热的时候就会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几件,她倚着厨房门脱完衣服,我看到她像个剥了壳的笋子,那么单薄和瘦小。父亲到底没有给我做床,他手里的锯子、尺子和凿子仍只用来做抽屉。我洗完碗筷从厨房出来,不小心被春风撞了一下腰,我立马跑上屋顶,发现春天的确来了,褐色的原野上各种花草都长出来了,牛群奋蹄的农田里也灌满了水,犁耙正在上面翻土,清新的春泥像揉碎的薄荷一样挤到了我鼻孔里。 我看到楼下那棵石榴树也已经抽芽了,每根树枝不再像一个没有血色的螺丝钉,而是长出了能一把掐出水的嫩叶。父亲在开春没有驮犁去耕田,也没有先去泡发种子,他把应该属于自己的活全丢给了母亲,继续躲在石榴树下做抽屉。我看到母亲现在驮着犁耙赶着牛出现在楼下,她下意识地往楼上看了一眼,我立即往后退了几步,以防母亲看到我。 “下来,帮我牵牛。”母亲还是看到了我。我磨蹭着不想下去。母亲仍在楼下喊我,我只好擦着鞋底走下去,接过母亲手上的牛绳,牵起牛去往昨夜刚灌满春水的田野里。 经过父亲身边时,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脚边仍是那几个被他改来改去的抽屉。这些从冬天做到春天的抽屉还没习惯气候的改变,正不舍地融化年轮上的最后一层霜。 我帮母亲把牛牵到田野上后,就迫不及待地要跟款飞蜻蜓、穿花蛱蝶和南归燕共同享受这如梦似幻的大好春光了。但母亲却阻止了我,她让我帮她下田牵牛犁土。 “田水太凉了。”我说。 “算了,你还是回去帮我带凉茶吧。”母亲说。 我连忙爬上田埂,来不及洗干净腿肚子就闷头往家赶。 回到家,我发现奶奶闭着眼睛靠在没有太阳的墙上,弟弟在屋顶上收衣服,看天边好像要落雨了。父亲拿了一把锯子,迎面朝我和我身后那棵石榴树走来。我闻不见刨花的气味,只有父亲锯石榴树的声音,回头看到树上不知何时筑了一个鸟窝。 弟弟从屋顶收完衣服进到父母房间,我从厨房灌完凉茶跑上去,看到父亲做的抽屉终于能安进衣柜里了,他用上了钉子,可每个抽屉的颜色仍跟衣柜不一样。抽屉关得很紧,我双手并用,用力拉开抽屉,发现里面装了一枚带斑点的淡绿鸟蛋,正像弹珠一样滚来滚去。弟弟把父母的衣服单独挑出来放到床上,抱上其他衣服准备出去。 “妈让你把凉茶给她送去。”我说。 “懒得。”弟弟头也不回。 【作者简介:林为攀,1990年生,福建人,现居北京,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出版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搭萨》《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偶合家庭》等。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芙蓉》等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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