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这座山使它所控制的整个地区都变得妩媚迷人而富有意味:在我们把这话对自己说上一百遍之后,我们就变得十分的不理性了,对它起了感恩之心,以至于我们相信,作为这种魅力的赐予者,这座山本身必定是该地区最有魅力的——于是我们去攀登它,结果大失所望。突然间,这座山本身,以及我们周围的整个风光,都在我们脚下失了魔力:我们忘了,某些伟大,就像某些善一样,是只能隔着一定距离来看的,而且总是要从下面,而不是从上面来看的,——只有这样,它们才能产生效果。也许你是从近处来认识那些人的,而那些人只能从某个远处来看自己,方觉得自己是可容忍的,或者是有吸引力的和有力量的;自知之明是他们不该要的。” ![]() ![]() “只可远观不可近觑。”一种视角涉及应用的领域,即是审美的还是伦理的。 审美的比如欣赏莫奈的《睡莲》或者惠斯勒的《夜曲》。如果凑上前去想要科学地分辨出画作何以伟大的微观证据,我们看到的只有各种颜色组成的混乱色块,仿佛一个生疏的美术系学生为了应付考试草就的仓促之作,不但看不出一丝美的秩序,而且甚至连几何的、理性的基本秩序也没有。然而,一旦拉开距离,神奇的一幕就出现了,胡乱涂抹的东西显现为朦胧的睡莲和坠落的烟火,前者仿佛黄色的、红色的梦之精灵附着在紫色湖面上,后者仿佛“黑色与金色下的夜曲”——这种音乐性让人很难认同约翰·拉斯金的指责,他说惠斯勒是在试图“朝公众脸上泼一盆颜料”。 伦理的错觉看起来是尼采的重点。某些人性之伟大就像山之魔力,不但必须保持距离,而且只能从下向上仰望,才能产生效果,这是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区别。这座山本身是什么样的?本体论。它在我们眼中什么样,我们如何认识它?认识论。山本身并无所谓魔力可言,正如点缀在暗夜天幕上的群星,它们的光芒历经上万光年的里程抵达地球,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是我们赋予了山魔力,而尼采指出这只是一种错觉。在遥远的视距上,这座山显现出整体的美,或雄浑,或险峻,或峭丽;不论是光秃秃的山脊、被截断的山腰,还是树木稀疏或杂草丛生的山谷,在天幕的映衬和光线的雕刻下都会变为神奇,伟大,令人着迷。尼采想要让我们相信,人性之伟大在取决于视角这一点上与山之魔力并无不同,就像我们在本体论的山身上攫取了认识论的魔力因子,伟大同样如此。 拿破仑说:“从伟大崇高到荒谬可笑,其间只相差一步”。这里有两个层次:一方面是尼采意义上的,只不过因为我们采取了自下而上的、隔着一定距离的眼光,才产生了伟大。很可能或者所谓的伟大并不存在,不过是时势造英雄;或者其人身上的渺小、卑劣之处要远超过伟大的因素,但我们无从发现而已。另一个方面是康德意义上的,我们的目的不是通过发现伟大之人的渺小证明他与我们并无不同,从而将所有人降低到统一的庸俗水平;而是哪怕有一点值得效仿的高贵,我们都珍惜它,追随它。因为我们清醒地意识到每个人都是伟大崇高与荒谬可笑的混合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希望从伟大崇高中获取提升自己的力量。 ![]() ![]() 另一种视角涉及对象。无论他人还是自我,都存在从近处来看和从远处来看两种方式。对于康德就是本体的我和现象的我之区别,对海德格尔就是追问存在的此在和其他存在者之区别。认识到上述区别,并且敢于、坚持从近处来认识自身就是尼采所说的我们应有的“自知之明”。这里会产生一个疑问:尼采和海德格尔关于从近处还是从远处来看待自身的观点似乎相反。 原因在于尼采的远近是空间意义上的,因而从存在论角度就是存在者的视角,所以他说必须从近处看才能找到真正的我。这个近处就是我们独处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不被世界所干扰或裹挟的时候;此时我们有机会直面自身,发现在寻常生活中不可容忍的一面,或者没有吸引力的、虚弱的一面,或者相反。充满悖论的事实是,我们常常忽略这种机会,反而加紧建立与世界的联系,生怕被遗忘,或者丧失价值(证据就是即使生病或休假的时候,我们也操心着工作或者社交,仿佛那些东西而非自我认识才是生命质量的全部证明)。 海德格尔的远近是存在论意义上的,“此在在存在者层次上离它自己'最近’,在存在论上最远”。“沉沦着的存在寓于'世界’之中的最近便的所操劳之事;这种存在引导着此在的日常解释并从存在者层次上遮蔽着此在的本真存在,结果使指向这一存在者的存在论不能获得适当的基地。所以,这一存在者的源始的、现象上的先行给予绝对不是自明的,甚至连存在论也首先追随日常此在的解释的方向。若要剖析此在的源始存在,倒必须与沉沦着的存在者层次上及存在论上的解释倾向针锋相对而从此在那里争夺出结果来。”那离自己最近的存在者的生活就是常人的、沉沦的生活,“近”代表着最方便、最切近,操劳于日常,也许就是“活着”;“远”代表着本真的、未被遮蔽的生活,也许就是“活过”。《圣经》有言:“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岁月好像一声叹息。”隐约想要我们认清“活着”与“活过”的区别。 从认识自我的角度,尼采提醒我们“排斥从近处、看重从远处”的视角的偏颇之处,他的重点是“从近处”。海德格尔则在生存论要素的层次将远/近放在同等不可或缺的位置上,常人的生活我们无从逃离,非本真乃是本真的岐出或变式,前者是通往后者的必由之路。不过,在我们都需要“自知之明”的角度,尼采和海德格尔走到了一起,对于那些只知道从某个远处来看自己的人,二人都希望我们警惕,警惕误以为得以显现的人性/存在就是其人主要的或全部的人性/存在,从而不但扭曲了我们对他人的认识,同时也扭曲了我们的自我认识。 ![]() 评价:5星 (本文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对本稿件的异议或投诉请联系26071432@qq.com。) ![]() 微信号|琴弦在雾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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