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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旧书店,与偶然相遇的事物对话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5-04-21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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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春,在同志社大学西北方向一带散步时,曾邂逅小巷内一家开在古老民宅内的旧书店,叫“町家古本はんのき”(“はんのき”日文可写作“榛之木”,是桦木科桤木属植物日本桤木,不同于桦木科榛属的榛树。此处不考虑植物名实之异同,仅取汉字表记,译作“町家旧书店榛之木”)。那是京都老街常见的民居式样,叫“町屋”,细木格窗,推拉门,二楼有用于通风的“虫笼窗”。这家旧书店2009年7月开业,由三人共同经营。他们原本都开着网络书店,因趣味相投,便租下一间一百五十余年历史的旧町屋,亲手修缮,改造成旧书店的空间。那时,京都市内已有不少无人居住的破败町屋,为了避免它们被拆除的命运,提倡保护传统民居的政府机构及专家学者发起改造町屋的计划,鼓励人们入住町屋。十多年后的今天,京都街中已有许多焕然一新的町屋,入驻了各种精致的品牌。如雀巢公司旗下的蓝瓶咖啡(Blue Bottle Coffee),在南禅寺和六角堂附近的店铺都是改造过的传统町屋,风格别致潇洒,深受年轻人推崇。在当年,无论是选择町屋开旧书店,还是三人共同经营的模式,都是开风气之先、颇具前瞻性的做法。

榛之木成员几经变化,我去的当时分别是“古书蒲公英”(古書ダンデライオン)、“古书意料之外”(古書思いの外)、“夹鼻眼镜”(ハナメガネ)三家。古书蒲公英的主人中村明裕是团队的主导者,我几次去店里都是他在,听他聊过装修町屋的细节,以及共同运营书店的心得,旧书店生意虽不好做,但还是想开一家实体店。三个人一起开,各自把喜欢的书拿出来,书店风格也更综合多样。三人个性鲜明,又能奇妙融合”。

店里有不少儿童、女性、饮食、乡土类书籍,还有来自日本东北地区的传统人偶玩具“木芥子”(こけし),都是“夹鼻眼镜”出品。记得听中村明裕说过,“夹鼻眼镜”的主人是年轻女性,每周大概来店里两次。

后来才知道,“夹鼻眼镜”的主人当初其实有两位女性。她们是大学同学,都对大正浪漫、昭和风情感兴趣。2008年,二人在东京的不忍书店街(不忍Bookstreet)参加“一箱古本市”,并以此为契机开了网店,出售自己的藏书。所谓“一箱古本市”,最初便是2005年南陀楼繁缕等几位作家从不忍书店街发起的活动,旨在让更多读者在线下感受旧书和街区的魅力。参加者准备一纸箱体量的旧书参会即可,气氛宽松自由。不忍书店街即不忍通附近区域的总称,横跨台东区、荒川区、文京区,与“谷根千”(谷中、根津、千駄木)区域基本重合。这种模式意外地受到许多人的欢迎,很快在日本各地推广开来。我也听很多旧书店主人谈起过他们参加“一箱古本市”的经历。

2011年4月,“夹鼻眼镜”成员之一的中村亚希子加入京都的榛之木町家旧书店,另一位在2012年2月于栃木县芳贺郡益子町开了“夹鼻眼镜本铺”(はなメガネ本舗)。2013年春,亚希子从“夹鼻眼镜”独立出来,改店名为“Mayaruka古书店”(マヤルカ古書店)。起初她并未想过自己开店,某次接受电视节目采访,被问到类似的问题,也就顺着话说,以后或许想有自己的店。偏巧有人看到这一段,便跟她说:“你真的要开店么?我这儿恰好有房子,要不要看看?”事情便顺理成章地有了新发展。同年秋,亚希子离开榛之木,决定在西阵地区一家两层町屋独立开业,位于千本通与上长者町通交叉路口东侧的爱染寺町。那一带古来是高级绢织物西阵织的发祥地,聚集了许多纺织产业。川端康成小说《古都》里,爱慕和服商家小姐千重子的秀男便是西阵地区出身的织工。2013年11月23日,店铺正式开张,一楼是书店空间,也有若干杂货;二楼是活动空间,不时举办一些小型活动。

2017年夏,正忙着准备古书市的亚希子接到房东电话,说刚在一乘寺买了个房子,要不要在挂牌招租前来看看。她便来到了叡山電車一乘寺站西南方向三百多米的二层小楼跟前。这里原来是个人经营的小印刷公司,她很快决定要搬到这里。因为小楼面积十分理想,一楼刚好做旧书店空间;二楼本来是和室,为了开辟成活动空间,她亲自花大力气将榻榻米换成了地板,重新粉刷了墙壁。同年11月下旬,一乘寺店铺正式开张,作为一乘寺街区新的文化据点,与三百多米开外的名店惠文社成为同行伙伴。

我曾问亚希子早年和后来的店名各有什么意思,如何翻译为好。她说,当初的“夹鼻眼镜”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发音有趣。“Mayaruka”则是从俄语“我的手”(моя рука,读作mojá ruká)音译而来。“起一般的汉字店名很容易泯然众人,网上一搜难免有重名的。就想找个读音可爱又特别的词,找来找去选中了这个。”她笑答,“意思也不错。书是捧在手里读的,旧书是从一个人的手里传递到另一个人的手里,而且我也有卖手工民艺品。”因而若遵照她注重读音的原则来翻译,店名可写作“玛雅鲁卡”;若意译,便是“我的手”。优先读音的起名法是当下不少书店的做法,山下贤二的Hohoho座也是如此。亚希子请福冈县北九州市出身的插画家朋友林舞设计了店标,极简红色线条勾勒出较为抽象的手的形状,掌心写俄语,其下是日文店名。十分简素,却令人印象深刻。“手的温度,手工的温柔,贴近感,亲切感,即使我变成了老奶奶,也能一起努力的那种永恒的形式”,她曾这样解释“玛雅鲁卡”里寄予的情感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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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鲁卡书店门口

我没有见过榛之木时代的亚希子,也没有去过西阵时代的玛雅鲁卡,直到一乘寺时代才与她相识。也是这时意识到,玛雅鲁卡店里摆着的木芥子小人偶如此眼熟,原来玛雅鲁卡和夹鼻眼镜的店主是同一人。

亚希子生于1985年以前,茨城县人,毕业于当地著名的国立大学,念历史地理专业。她与古书店的邂逅是一段令人莫名心动的往事,多年后她接受惠文社主人采访时说过:

大学时的指导教授跟我说,去了神保町,会有很多对你有用的书哦。之后我就第一次去了神保町,在那里领略了古书的魅力。从茨城过去要倒好几趟电车,相当花时间。

也在博客里写过:

后来时不时坐高速大巴去东京,一个人逛旧书店。很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书架,也没有买多少。现在我懂得多了,知道那是门槛很高的老牌古书店,但那时也就悠哉地上了二楼,恰好社长坐在桌边。不知怎么,他竟愿意跟我搭话,从玻璃柜子里拿了很多宝贵的摄影集子给我看。那时也不知为什么,没有跟任何人说就去了东京,连恋人都没告诉,一个人逛了旧书店。也没有社交软件,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趣味。我想当初那位社长绝对不知道我的小店,不过要是有一天去了东京的书市,或许会再见到他。真想跟他说,我也成了旧书店主人呀!

因为写毕业论文时被导师建议去神保町找文献,从此走进了旧书世界。如今的玛雅鲁卡,在那时就被早早埋下了种子。毕业后,她进了东京一家公司当编辑,开始更频繁地往来神保町。移居京都后,她当过图书馆管理员,也在政府的育儿母亲就业服务中心当过咨询员,后来工作重心逐渐转移至旧书店。不过,榛之木和西阵时代,亚希子精力更多分布在旧书店相关活动策划上,奔走于京都及外地,与旧书、民艺、绘画、摄影等各领域的友人举办主题多样、内容丰富的活动。她与善行堂主人山本先生、Gake书房时代的山下贤二均保有多年友谊,有过多次合作。

2020年春,新冠疫情蔓延,许多旧书店都缩短营业时间或临时停业,线下活动全告暂停。日后回忆起来,中村认为这是玛雅鲁卡向更纯粹的“古本屋”转型的重要节点:这年7月,她利用政府发放的“持续化给付金”(为支持受疫情影响的中小企业、个体户等而发放的援助金)加入了京都古书公会,从此可以参加古书公会的内部进货会,极大丰富了店里的旧书资源。2023年5月,中村成为京都古书公会的理事会成员,任期两年,并担任公会的“文化厚生部部长”,负责聚会、旅行等事务。据说东京、大阪的旧书业已有不少活跃在舞台中心的女性;但京都仍保持“传统”的面貌,旧书行业一向是男性的天下,女性成员通常是古书店家的妻子或女儿。来自他乡、独自创业的亚希子在迈入这个小圈子之后,是否感受过无形的壁垒?我没有直接问她,只是想起中井书房主人说过,他加入古书公会三十年,有什么工作都是随叫随到,“我是外来者,得这样才能得到信任”。

一乘寺街区附近有京都造型艺术大学、京都工艺纤维大学,离京都大学也不远,是年轻人很多、生活气息浓郁的地方。这一带有京都著名的拉面街,被称为“京都拉面大激战区”,从1950年代起发展至今。早先因为平民多聚居于此,钟爱价廉味厚的拉面。后来,不少决心创业的拉面店主都愿意先到“激战区”接受挑战,如果店铺顺利在一乘寺生存下来,就意味着可以去其他街区开分店了。近年,拉面街一带多了不少中国、印度、泰国等各国风味的餐馆,最近还开了一家京都少见的斯里兰卡餐厅,足见一乘寺街区的国际化程度。

除了惠文社,这一带还有萩书房、石川古本屋、紫阳书院等好几家旧书店。这片街区当然也免不了老龄化,比如草席(榻榻米)老店“泽边叠敷物店”就因店主年老而关张。不过在2022年,店主的弟弟武司将自家店铺改造成了旧书店Take书房(“武”读take,可译作“武书房”)。“哥哥八十多了,我才刚过七十,不想在家里闲着。虽然本来对旧书不是很感兴趣,但刚好有开旧书店的朋友让了一部分书给我,就想着把我家的店改造成旧书店好了。”武司微笑道。草席店也能变身成旧书店,大概是一乘寺街区的独特魔力。

转眼间,玛雅鲁卡在这里安家已近十年。中午十二点,拉起卷帘门,搬出画着店标的木招牌和两台均价书,店铺开张。卷帘门内的玻璃门窗边框都涂了琉璃蓝漆,窗上海报是收旧书的宣传画,抱着一摞书的短发女性店主与小车和书箱在一起,“别扔掉!本店诚收古书”。亚希子说画儿是朋友的设计,贴出去效果很好,真有不少客人说是看到海报后想到进来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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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鲁卡书店门前的木招牌

窗内挂着一幅很大的白色苎麻朝鲜拼布包袱皮(보자기汉字作“褓子器”“袱子器”),2019年秋,亚希子曾在二楼空间举办过名为“朝鲜旧物”的展览,展出杂货店主乡田英子收藏的朝鲜拼布包袱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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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门内的朝鲜拼布包袱皮

紧接着这场展览,亚希子和东京的独立书店“阳光男孩书籍”(Sunny Boy  Books)主人共同策划了名为“从想象开始——连带”的展览,展出21位艺术家的海报作品。她在博客里谈起策展的初衷:

从想象开始,与身边的人交流,与远方的伙伴建立连结。不只是在庞大而尖锐的社会趋势中随波逐流,而是努力发出声音,哪怕它很微小。或许仍有很多人对发声怀有一丝恐惧,担心被周围的人疏远,害怕自己的声音被更强大的反对声淹没。但在这多元而复杂的社会,恐怕已无法仅凭'共鸣’或某种单一视角的'正义’来应对。我们似乎很容易与那些自己不了解、看不到、甚至无法理解的事物之间产生隔阂。正因如此,我们不仅要 关注道德,更需要深入思考公民身份(citizenship)的概念与理论,并在更广义的层面去理解它。这不仅是学术层面的探讨,更是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引人深思的问题。当下,通过社交平台,人们可以轻易发表意见。然而,人权、尊重他人、参与社会活动等议题,绝不应沦为谁能用言辞'战胜’对方的简单辩论。让我们去想象、去思考那些与自己立场不同的存在。我个人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但我非常期待这场海报展览能成为迈向改变的微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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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内的宣传海报

亚希子喜欢上野千鹤子的一句话:“独创性不会在真空地带中诞生。”(语出《“我”的元社会学(Meta-Sociology)》,收入上野千鹤子《差異の政治学》,岩波文库,2002年)每当因工作或自己未来的道路感到苦恼时,这句话总能给她带来勇气,而开旧书店就是她可以为社会做的事情。

拉开玻璃门,首先看到一小架儿童绘本,接着是靠墙安置的木制书架。书架高度适中,顶端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保证了足够的采光。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小画片和风干的植物,是亚希子友人赠送的礼物。地面保留着前任房主铺下的酒红色小方块花形瓷砖,风格怀旧。一乘寺不少老房子都贴着酒红色或琉璃蓝的瓷砖,属于上个时代的流行。书架没有明确的分类,亚希子说过,书店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她也有意识地不让书店过多地反映个人的色彩,“始终保持自由的心态,不固守某种既定框架,面对眼前的书,与偶然相遇的事物对话”。

当然,旧书店这独特的空间还是会自然形成某种氛围,呈现模糊而富有层次的构造。视线扫过架上书脊,便能捕捉若干线索。日本文学、外国人文历史、摄影集……墙边书架顶端堆着厚重的全集本,理论社的《高群逸枝全集》(桥本宪三编,1966—67年)很醒目。高群逸枝(1894—1964)是熊本县人,幼时在担任小学校长的父亲身边接受了启蒙教育,年轻时写诗,后来到东京,接受了无政府主义,立志研究女性史,与日本女权主义先驱者平塚雷鸟(1886—1971)结成无产妇人艺术联盟,创办刊物《妇人战线》,著有《母系制研究》《招婿婚研究》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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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高处的全集本

屋子当中与玻璃门平行的一张书架摆了许多女性主义、女性史学、身体史的书籍,有上野千鹤子的经典著作,有各种引进的海外译著,也有近年的新锐研究,如柳采延著《专业主妇这一选择:韩国高学历已婚女性与阶层》(専業主婦という選択:韓国の高学歴既婚女性と階級,劲草书房,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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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研究、身体史研究专区

与之平行的是文库本书架,能稍稍窥出店主选书的取向。或者说,是玛雅鲁卡的氛围召唤来了这些书籍,这些书籍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旧书店周边区域居民的阅读谱系及思想底色。女性作家的作品占据较大比例,我在这里买过朴沙罗的《书写家族历史》(家の歴史を書く,筑摩文库,2022年)。作者的祖父母生于济州岛,二战时曾到日本谋生,日本战败后回故乡,不久又因“济州四·三事件”举家流亡大阪。他们生养的子女中有十个长大成人,其中最小的儿子是作者的父亲,生于日本,即“在日朝鲜人二世”。他是兄姊中唯一一个念了大学、有日本人伴侣的人。作者身上自带许多标签,“在日三世”“女性”“社会学者”。从京都大学社会学专业毕业后,她在立命馆、神户大学工作了几年,远赴芬兰,现执教于赫尔辛基大学。“我想将我的亲人叙述的点滴片段在历史中定位,将他们觉得'莫名其妙’'无法言说’的事情记录成历史。因为我无法继承他们的记忆。……我相信,有一种历史可凭借记忆书写。在调查现场可以言说与不可言说的,对过去的理解方式与各种各样的回忆方式,存在'内情’与否的话,'无法形诸言辞’的或'不可言说’的事件本身——有些过去可以通过这类事件进行书写,我认为这同时具备历史学和社会学的特性。”后记这样写道。

走过文库本书架,便到了里面一间小屋,靠墙仍摆满书架,最里面是柜台,屋子当中有一排书架与柜台垂直。这里较多民俗、民艺、人文社科类图书,还有一小架清一色的岩波文库本,绝大多数是绿蓝二色书脊(岩波文库分类以书脊颜色标示,绿色为近现代日本文学类,蓝色为思想、宗教、历史、地理、音乐、美术、哲学、教育、自然科学类)。柜台上和前方常常堆着等待鉴定价格的书堆,亚希子埋首其间工作——许多旧书店都能见到的专注温馨的一幕。凡有人来,她便从书堆里抬起头,一脸柔和明亮的笑容。据说玛雅鲁卡的不少书架都来自友人的赠送,因此风格并不统一,却丝毫不影响书店洁净整然的气质。架上每本书都收拾得很干净,许多还加了塑料外封,卷末价格标签上端是印有店标的贴纸。可以想象,亚希子从客人家中收来的每本书,都经过了仔细的鉴别、清洁、定价,才来到架上,等待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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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内的文库本专区,书架是亚希子友人所赠

2019年秋,亚希子在书店二楼策划过新刊图书角,名为“她们的书架”(Hers Book Stand),摆放自己感兴趣且时下最具影响力的书籍,主题集中于性别议题及女性的生活方式等等。“我认为与社会发生联结的方式有很多,这是我探索的自己的方式。凡是购买这个图书角书籍的顾客,都能获赠一张贴纸,这是我传达讯息、践行人与人联结的小小行动。”她说。

这个图书角受到不少客人的赞美,有人告诉亚希子,在这里遇到了几乎改变人生的书籍;也有人说,自己总是暗暗雀跃,思考着有哪些书最适合放在这里。“虽然无法大声疾呼,但我相信,哪怕是这种不太醒目的做法,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产生相应的效果。这也是一种草根行动(grassroots movement)。”亚希子又道。

新冠蔓延的时期,“她们的书架”仍在,并不断扩充选书。2020年4月中旬,玛雅鲁卡因“紧急事态宣言”而暂停店面营业。亚希子开设了网店,并开始制作发行免费的独立杂志《思考新冠后的社会与女性主义》(COVID-19後の社会とフェミニズムを考えるZINE),连载自己写的日记、随笔和荐书笔记。“在客厅里装订杂志,总感觉像在悄悄进行社会运动,很有意思。”她说。

京都市男女共同参画推进协会介绍过“她们的书架”,并请亚希子推荐过书目。她推荐了三本:冈藤真依的漫画《少女裙摆常飘摇》(少女のスカートはよくゆれる,太田出版,2018年),讲述少女的情感与身体,“一部让人感受到勇气和希望的作品,作者在书中传达了对社会的深思,希望人们能自然地珍视那些理所应当的权利:无论是遇到喜欢的人并开始恋爱或发生亲密关系,还是对恋爱本身感觉不适,都能得到尊重与接纳”;托尼·莫里森的《最蓝的眼睛》(原作名The Bluest Eye,日译名“青がほしい”,大社淑子译,早川书房,2001年),“本书令人不断思考并坚定信念,任何人都不应放弃平等幸福地生活的权利,应守护纯真事物保有纯真的自由,同时也应意识到,并非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发声”;卡门·玛丽亚·马查多的《派对恐惧症》(原作名Her Body and Other Parties,日译名“彼女断片”,小泽英实等译,Etcbooks2020年),“本书令我们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体与情感,让我们真正面对自己的现在、过去及未来”。

亚希子的网店曾出售印着“她们的书架”字样及简笔画的帆布包,是京都独立服饰设计师小枝由佳的手工作品,上架后很快被订购一空。紧急事态宣言结束后,实体店重开,好几位客人背着这款帆布包来店里买书,仿佛接头暗号,亚希子非常开心:“我总觉得,这片街区能让玛雅鲁卡这样的旧书店存在,它的胸怀是如此宽广。我也很喜欢这款布包,后来问亚希子还有没有存货,她笑说早已售罄。

疫情平息后,亚希子暂停了兼营杂货的网店,只保留“日本古本屋”的旧书贩卖渠道。二楼活动空间暂告关闭,暂停发行独立杂志,也不再出售新刊书,因为单是维持旧书店运营已占据了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新刊书价格固定,小规模书店的盈利空间很有限。但旧书不同,只要有鉴别的眼光,盈利空间更大。”她坦言自己为何会调整方向。我问她网店与实体店销售额哪处更高,因为不少旧书店高度依赖网店,甚至不设实体店。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是实体店。的确,不论是我去店里采访的几次,还是偶尔路过闲逛之时,都发现店里几乎不断有客人进来,性别、年龄层分布均衡,有时人多得甚至连书架间的过道都很难穿行。亚希子认为这是一乘寺街区的魅力,因为年轻人和读书群体很多。有一次我跟她隔着柜台聊天,一位年轻人拎着一袋书进来,问她收不收。她立刻起身,双手捧过书袋道:“这就为您看。”态度谦恭,又十分令人信服,恍惚老店主人的风采。

亚希子在社交媒体上讲过一件小事。曾有男性顾客拿了旧书来店里卖,看到她坐在店里,便对她说“让你爸爸来”。她说我就是店主,对方不信,仍坚持让她父亲来。最后她拒绝收购他的书,让他去别的店,毕竟合乎这位顾客理想的男性旧书店店主在京都有很多。她的叙述引起许多人的共鸣,也遭遇了若干居高临下的嘲讽,认为既然做生意,就应该更圆滑地处理问题。在网上不含糊地表达观点并非易事,因为发声时刻要有足够的勇气,遭遇攻击后需有坚定的意志。

我问亚希子:“作为旧书行业不那么普遍的女性店主,是否感受过有形或无形的壁垒?”这个问题过于老套,不大高明,仿佛预设了答案。于是又补充道:“我自己逛古书市、买古籍时,也曾听人说,女的还买古书呀?”她笑了,略加思索后告诉我:“开旧书店是纯粹的体力活,搬书特别费腰,单就这点而言,女性店主的确是吃力一点。然而所谓'一短一长’,也有不少客人因为我是女性,觉得很安心,更愿意让我上门收书——比如独居的老奶奶们,她们给了我非常多的善意和信赖。

在苦乐兼备的工作现场,亚希子积累了丰富的收旧书经验。整理旧书的过程可以看清旧主人藏书脉络,总能被不同藏书者的阅读深度打动。因而每次收书,也仿佛不断丰富了自己内在的读书脉络。她说:“每天都能学到新知,是旧书店主人的特权。”

2025年2月末,町家旧书店榛之木宣告闭店。十年前的2015年夏,榛之木也曾一度关闭;次年7月,榛之木搬到西阵地区的小街内,仍在一家古老的町屋内。听好几位旧书店主人和书友讲过类似的话,像西阵这样的街区没有大学,也没有聚集的读书群体,旧书店开在那里并无地利。旧书爱好者得专门为了逛某家店才会过去,行动成本较高,不似去百万遍、一乘寺等旧书店聚集的学生街那样感觉充实。的确,我也极少想到去西阵逛旧书店,直到看见榛之木即将闭店的消息才想着过去。那天下着雪,走在灰蒙蒙如小村雪岱版画的旧街区,心中感慨京都不同区域、不同时节都有全然不同的景象。遗憾的是,那天榛之木临时关门,只能隔着细木格门看一眼里面的书架。不过,榛之木虽宣告解散,共同运营的三位成员(几经更迭,坚持到最后的是古书蒲公英,还有中途加入的“〇〇’den books”、“空瓶Books[空き瓶 Books])还是会以经营网店、参加书市等方式继续各自的旧书店品牌。或许在未来还会诞生新的实体店,像玛雅鲁卡那样,在某处街区树大根深地成长起来。

我在玛雅鲁卡柜台上见过一叠书砦梁山泊的宣传名片,听一乘寺书本公寓(一乘寺book apartment)主人北本先生用很尊敬的语气讲“玛雅鲁卡主人非常厉害,还那么年轻”,听中井书房主人含笑评价“我觉得玛雅鲁卡主人是同行好伙伴”。这些片段与话语使我明确感知京都旧书店网络的轮廓与牵绊,大家保持独立的个性,又互相关联映照。书籍与人情流动其间,告别与消逝不断发生的同时,也有新的光点亮起,吸引书与人的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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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店里都能挑到喜欢的书

早春一个休息日的上午,我沿北白川疏水道一路北行散步,想看看水边的野蒜有没有长出来,也想看看水仙和梅花开得如何。路过紫阳书院、一乘寺书本公寓、玛雅鲁卡、武书房、萩书房……都尚未开门,个人经营的古书店通常都是如此。而沿途见到了很好的水仙与梅花,蜡梅与枇杷花仍开着,潮湿的冷天香气格外馥郁。走到惠文社,恰好已在营业时间,一早就有不少客人。很自然地挑了几本书,回味着惠文社的选书特色与排架风格,在附近的斯里兰卡餐厅吃了午饭。稍微走几步又回到了玛雅鲁卡,卷帘门已升起,远远看到画着手掌店标的木招牌,心里不由明快起来。门转一圈,这里旧书流动的速度很快,每次来都有新发现——这次买到了川内伦子的摄影集。亚希子在柜台内工作,又见到她的笑容,仿佛得到了某种祝福。回家路上,各家旧书店均已摆出特价书区。没有明确的访书目的,只是推门进店,徘徊在书架前,“与偶然相遇的事物对话”。门外是京都二月常见的雨雪不定的阴寒天气,北面群山积雪未消,东山至比叡山一带弥漫着苍灰的雪雾。无数次见过的风景,仍有感动如初的瞬间。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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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枕书

客居京都

爱好养花种菜

著有《有鹿来》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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