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功文 | 程晋芳治《诗》路向探析——以《毛郑异同考》为例

 ha888cz 2025-04-22

w




图片



摘  要

清儒程晋芳治《诗》不迷信权威,不专执一家,能平心评议《诗经》毛《传》、郑《笺》之异同得失。对于“诗经宋学”之权威朱熹的《诗》学观,也能公正地进行评议,既能尊崇朱学,也揭其之失。在治《诗》实践中,程晋芳贯穿汉宋,兼收并蓄,融会贯通,择善而从,显示了治《诗》态度的谨慎与严谨。程晋芳致力于考辨毛、郑之异同得失,阐幽发微,言简意赅,目的在于试图探明《诗经》之古义。程晋芳比较毛《传》、郑《笺》之异同,并对此展开梳理与研究,对清代乾嘉年间《毛诗》学研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关键词

程晋芳;评议毛、郑;尊朱;汉宋兼采



图片

程晋芳(1718—1784),清代著名学者。其论学,“综核百家,出入贯串汉、宋诸儒说,一以程朱为职志,著《正学论》七篇,反复于体用、博约之际”。程晋芳于诸经皆有研究,经学著述颇丰,所著有《周易知旨篇》三十卷、《尚书今文释义》四十卷、《尚书古文解略》六卷、《毛郑异同考》十卷、《读诗疏笺钞》不分卷、《春秋左传翼疏》三十二卷、《礼记集释》二十卷、《诸经答问》十二卷等,其中惟《毛郑异同考》、《读诗疏笺钞》、《春秋左传翼疏》保存了下来,余皆散佚。程晋芳的《诗》学著作流《传》至今有两部,其中《读诗疏笺钞》现存为稿本,藏于上海图书馆。关于此书,学界一直认为是程晋芳的著作。上世纪80年代初,著名版本目录学家沈津先生对上图所藏的《读诗疏笺钞》稿本进行了鉴定,发现此稿本之作者存疑。2009年沈津先生撰文指出该稿本的作者非程晋芳,而是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人。另外,该稿本仅是部分抄录《毛诗注疏》之内容,无相关研究内容


图片

、评议毛、郑

程晋芳研治《诗经》,不仅发现“《笺》之与《传》异者,且四五百条”,同时又认为毛、郑之后:“诸家之说,虽皆不得其全,然一斑时见,后人奉若殊珍,而曲直之分往往淆而莫定,譬之两造既备,师听两辞,惟事模棱,莫分曲直,遂欲以两是存之,讵足以了谳案乎?”且后世学者,“去取毛、郑之间,亦间有合者;而自出新意,有夐出毛、郑之外,足以胜之者”,故程晋芳认为:“士人或泥古以疑今,或是今而弃古,皆未可为平心善学者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程晋芳取毛《传》、郑《笺》,“条其同异,杂取诸家辨正,复断以己意”。显然,评议毛、郑,是《毛郑异同考》一书的重要内容。

图片

1.比较毛、郑之异同优劣

程晋芳比较毛、郑之异同得失,主要遵循“毛、郑同而是者不录,其同而未确者,亦取而辨之”之原则。正因为如此,程晋芳在按语中常常指明“此《笺》胜《传》”,或“此《传》胜《笺》”,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在多数情况下,程晋芳能针对毛、郑之异进行发明,进而比较二者之优劣。如《葛覃》“害澣害否”,《传》:“害,何也。私服宜澣,公服宜否。”《笺》:“我之衣服,今者何所当见澣乎?何所当否乎?言常自洁清,以事君子。”《传》认为公服、私服有别,故指出“私服宜澣,公服宜否”。《笺》以为公私皆澣,故而不从《传》义,别立新解。针对二家之别,晋芳下案语指出毛《传》为优,其云:“郑好举典,六服岂可澣耶?观下《传》可知矣,只是近体之衣耳。毛义为长。”其实,在程晋芳之前,清儒陈启源也有类似之看法:“'害澣害否’,毛以为问词,郑以为无所偏否,皆当澣之。窃谓毛说胜也。上以污、澣对言,此以澣、否对言,意各有当,如郑说则太复矣。”显然,

程晋芳不仅考辨毛、郑之异,对于毛、郑义相同,而宋以降诸家《诗》说或有新解时,程晋芳也予以考辨。如《天保》“俾尔戬谷”,毛《传》:“戬,福。谷,禄。”郑《笺》:“使女所福禄之人。”此处毛、郑义相同,但因后世有新解,故晋芳下按语曰:

《传》、《笺》此条同,而朱子以《说文》引《诗》“实始戬商”,训“戬”为“灭”,灭有“尽”义,故曰“尽善”。其义亦自可存。但上文既曰“单厚”,下文又曰“罄无不宜”,此又云“尽善”,何尽义之多也?“福禄”之说且可存之,以备参考。若何玄子谓“戬”当作“晋”,“进也”,则愈武断矣。
程晋芳曾在书前《凡例》中称:“是书之作,非特辨毛、郑得失,兼欲学者博观宋以降书,故凡有裨于二家者咸载之,而陈长发《稽古编》所采尤备。”故《毛郑异同考》书中常载宋以降诸家说《诗》之观点。观此处之按语,知程晋芳在分辨毛、郑之异同时,确实能杂取宋以降诸家《诗》说,并断以己见。
程晋芳在指出《传》、《笺》之是非优劣时常能旁及他说,并指出他说与《传》、《笺》之关系。如《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传》:“凶荒则杀礼,犹有以将之。野有死麕,群田之获而分其肉。白茅,取洁清也。”《笺》:“乱世之民贫,而强暴之男多行无礼,故贞女之情,欲令人以白茅裹束野中田者所分麕肉,为礼而来。”此处《传》、《笺》有别,晋芳认为《传》是《笺》非,其案语曰:“毛公训《诗》多浑辞而无所失。《笺》以为贞女之情,欲使人以白茅裹麕为礼而来,非也。”然后引苏辙《诗集传》曰:“野有死麕,有欲用之,犹以白茅包之而后行。今有女于此思以春适人,亦必得吉士,以礼道之而后可。”晋芳认为苏氏此解“足以广《传》而正《笺》矣”。

图片

在考辨《传》、《笺》之异同优劣时,对《正义》绾合《传》、《笺》之处,程晋芳常予以梳理,辨其得失。如《采薇》“象弭鱼服”,《传》:“鱼服,鱼皮也。”《笺》:“服,矢服也。”《正义》:“鱼服,以鱼皮为矢服,故云'鱼服,鱼皮’。”晋芳按语曰:“'象弭’言弓,'鱼服’言矢,于义当然。《传》第云'鱼皮’,《笺》足之,《正义》回合二家,最得。”晋芳从诗义出发,认为《正义》“以鱼皮为矢服”之解,正好是回合毛、郑,故而认为《正义》之解“最得”。
对于《正义》故意牵合毛、郑二家,晋芳也常常予以批驳,如《荡》“女炰烋于中国”,《传》:“炰烋,犹彭亨也。”《笺》:“炰烋,自矜气健之貌。”《正义》:“炰烋是人之形状,故言'自矜庄气健之貌’,与《传》'彭亨’一也。”此处,《传》、《笺》义别,《正义》故意捏合为一,引得晋芳颇多不满,其云:“《传》以'炰烋’为形,《笺》以为气,自不同。孔疏合而一之,非也。”晋芳认为《传》解以形,《笺》释以气,《正义》却合形、气为一,显然是强为牵合,故而断其为非。接着,晋芳又进一步阐释云:“《易》'大有’《释文》引干宝注:'彭亨,骄满皃。’疏联形、气为一,当或本此,而不引之,何也?大抵'炰烋’训'气健’乃是正义,当与后'咆哮’字义同。”程晋芳不仅指出《正义》之疏忽,还补充了“炰烋”之正解,弥补了《正义》之缺陷。程晋芳比较毛郑之异同,得到了学界之认可,江瀚称“其考毛郑异同颇多允当”,所说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图片

2.辨毛、郑之得失

毛《传》、郑《笺》是“诗经汉学”的权威之作,宋代之前治《诗》者多遵之,很少有突破。入宋,因受疑经改经思潮的影响,欧阳修首先对毛《传》、郑《笺》进行了全面考察与评议,指出了毛、郑之得失,对此后的《诗经》学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生活于清代前期的程晋芳也是如此,他在比较毛、郑之异同优劣时,也辨其得失。由于程晋芳在考辨毛、郑得失时,对于毛《传》、郑《笺》的态度是一样的,为节省篇幅,此处不妨以毛《传》为例进行说明。毛《传》由于其崇尚平实,释辞精当,在《诗经》学史上有较高的地位,拥有较高的权威。又由于它是现存最早的《诗经》注本,因存《诗经》古义而备受学界关注。程晋芳对于毛《传》的态度,一方面多次提及其语言之简质可从:

《葛覃》“葛之覃兮”之案语:“毛《传》简质可从,盖此直是赋耳。”

《有杕之杜》“有杕之杜,生于道左”之案语:“大抵《传》义简质可从。”

《大东》“有捄天毕,载施之行”之案语:“宋人多用毛说,盖以其简质也。”

《渐渐之石》“渐渐之石,维其高矣”之案语:“《传》简质,义已尽。”

《瞻卬》“维其优矣”之案语:“此毛义简质可从。”
简质,即简约、质朴之义。程晋芳认为毛《传》简质,其实就是肯定其约而旨明的训释原则。史应勇认为:“程晋芳以为毛《传》简质可从,不必演其引申义,此为经典诠释学之大问题。清代以来的经典诠释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是,试图回归经之本义,但经之本义在哪里?清人大都以毛义为从。毛义只是汉初人的一家之说,但清人或以为,就历代解《诗》者而言,毛义为最古,故从之。这种思维逻辑,可谓简质也!程晋芳之说颇有代表意义。”此说是也。此外,晋芳还多次提及毛义“简明”、“简浑”等,均与“简质”义相近。如:

《樛木》“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之按语:“《传》义简明。”

《楚茨》“先祖是皇”之按语:“此及《信南山》、《泮水》《笺》皆作'暀’,《泮水》训'暀’作'往’,与此及《信南山》小异,然皆不及《传》之简明,故宋以降多从《传》。”

《信南山》“维禹甸之”之按语:“此二义亦可并存,而毛义简明,不可以郑之典雅而轩郑轾毛也。”

《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之按语:“毛义简浑,而《笺》亦可通。”

另一方面,程晋芳治学反对士子“泥古以疑今”、“是今而弃古”,认为士子这样做“皆未可为平心善学者也”,故其对待“诗经汉学”权威之毛《传》,也能持其平,在充分肯定毛《传》之得的同时,也指出其不足之处。如《葛覃》“薄污我私”,毛《传》训“污”为“烦”,晋芳按语曰:“《传》义未备,得《笺》与《释文》乃益明。”程晋芳在指出毛《传》之不足的同时,也指出了需借助郑《笺》与《经典释文》之解,“污”义方才显明。

有时,程晋芳则直接指出毛《传》为误、毛《传》不可从。如《君子偕老》“子之不淑,云如之何”,毛《传》:“有子若是,何谓不善乎?”晋芳按语曰:“《传》解误,当以《笺》为正。”再如同篇“不屑髢也”,毛《传》:“屑,洁也。”晋芳按语曰:“'屑’与'洁’义本别,《传》未可从。”可见,程晋芳对于“诗经汉学”的权威——毛《传》,并非盲目信从,而是是则从之,非则议之,体现出实事求是的解经原则。

图片

3.指明后人对毛《传》、郑《笺》的接受情况

如《伐檀》“不素飱兮”,《传》:“熟食曰飱。”《笺》:“飱读如'鱼飱’之'飱’。” 《传》、《笺》释“飱”义本不同,那么,后人对二者的接受情况是怎样的呢?晋芳曰:“《说文》、《字林》皆以'飱’为'水浇饭’,与'熟食’意近。康成特以饔飱礼大,故读为'鱼飱’之'飱’。夫'鱼飱’之为义小矣,'水浇饭’亦非大礼也,则宜从《传》为是。宋以降亦咸用毛义。”针对毛《传》、郑《笺》之异,程晋芳不仅指出此处宜从《传》义为是,还指出“宋以降亦咸用毛义”,即指明了宋以降学者对毛《传》、郑《笺》的接受情况。

通常情况下,程晋芳在案语时能明确指出何人从《传》,何人从《笺》,如《干旄》“素丝祝之”,《传》:“祝,织也。”《笺》:“祝当作'属’。属,着也。”晋芳案语曰:“'祝’训为'织’,他本末见其义,毛由上文'纰组’而来,故为织也。郑喜破字,训'属’则易解。刘熙《释名》:'祝,属也。’想本于郑。颖滨、朱子、华谷皆从郑,吕氏从毛。”另外,晋芳还指出后人弃《传》、弃《笺》情况,如《思齐》“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晋芳按语曰:“郑《笺》此条久为宋元以来讲家所弃,本不甚明妥,亦无庸深辨。毛说似长。朱子云:'虽居幽隐,亦常有临之者;虽无厌射,亦常有所守焉。’第详观毛义,似训'不’为'丕’,古字'丕’作'不’言。丕颖之地若临之,无倦之时若保之耳。朱注亦觉微拗。”

其次,晋芳还常指明后人对其他学者《诗经》学观点的接受情况。除毛《传》、郑《笺》之外,后人对《诗经》多有解读,形成了各种《诗》学观点。晋芳在比较毛《传》、郑《笺》之异时,常征引这些不同的观点以完善毛《传》、郑《笺》之不足,并指出后世学者对这些观点的接受情况。如《氓》“靡室劳矣”,《笺》:“靡,无也。无居室之劳,言不以妇事见困苦。”晋芳案语曰:“此句毛无《传》,《笺》义未允。苏氏云'不以室家之劳为劳’,固胜郑义,南宋以来多遵用之。”针对毛无《传》,《笺》义未允的状况,晋芳认为苏辙“不以室家之劳为劳”的观点“固胜郑义”,并指出南宋以来对苏辙观点的接受情况。

程晋芳在梳理后人对毛《传》、郑《笺》的接受情况时,并非简单地指出后人的从、弃情况,而是常常予以评判,断其是非,如前文引苏辙之观点,晋芳以“固胜郑义”断之,体现了严谨的学术规范。晋芳梳理后人对《诗经》学的接受情况,有明显的学术史倾向,对《诗经》学的研究有着积极意义。

图片

二、尊朱与揭朱之失 

在《诗经》发展史上,朱熹《诗》学体系影响也很大。“朱熹《诗》学体系的形成,标志着'诗经宋学’由萌芽、成长发展到趋于成熟的阶段”。“诗经宋学”主要以朱熹《诗集传》为代表。朱熹在《诗经》学方面的贡献,主要是确立了不同于汉唐的解经体系与解经方法,宣告了“诗经宋学”的诞生,其《诗集传》也成为“诗经宋学”的权威著作,基本上是一统天下,且影响一直持续至清代。清初,随着考据之风的兴起,“诗经清学”崛起,“诗经宋学”开始式微,但朱熹《诗》学的影响力仍然存在,学界治《诗》以朱为宗者不乏其人。

从康熙末年至乾隆前期,随着《钦定诗经传说汇纂》、《钦定诗义折中》两部官书的出现,“预示着学术转型的重要信号”。特别是“《钦定诗义折中》规定的'分章多准康成,征事率从小序’和'根据毛郑订正其讹’的方针,却成为乾嘉时期《诗经》研究的指导思想”。在乾嘉考据学风兴盛的大背景下,《诗经》学研究由尊崇朱学而转向尊崇毛、郑。程晋芳《毛郑异同考》就出现于由“诗经宋学”向“诗经清学”转型时期。程晋芳曾参与纂修《四库全书》,但他的《诗》学观点与四库馆臣重汉学轻宋学的主流观点不合。司马朝军曾拿程晋芳的《诗》学观与《四库全书总目》进行比较,认为“程晋芳的《诗》学观与《总目》相反” 。由此可见,程晋芳研究《诗经》仍然尊崇朱学。这与他一贯学宗程朱的思想相一致,他在《正学论》中曾明确说明:“由汉及唐,孔孟之真《传》不显,而学行合一,默与古合者,亦代不乏人。及宋贤出而圣学大明,修齐治平之理较然为一,……自是以降,守程朱正脉者,四百年中且数百人,其尤著者数十人,其立身行事,皆所谓俯仰无愧者。”又云:“守程朱之正脉,自治于衾影幽暗之中,博学于文,约之于礼,措诸事而正,施之行而利,余深有望于世之为学者焉。”可见,程晋芳治学极为推崇朱学,其治《诗》也是如此。在《毛郑异同考》中,程晋芳就大量引用朱熹《诗集传》的观点。程晋芳在抄录每条内容之后所附之按语中,常常征引宋元明清以来的诸家《诗》学观点。他曾在抄本前所附的《凡例》中说:“是书之作,非特辨毛、郑得失,兼欲学者博观宋以降书,故凡有裨于二家者咸载之,而陈长发《稽古编》所采尤备。”但据笔者统计,在实际征引中,按语中引用诸家之说最多的不是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而是朱熹的《诗集传》。其中,征引《诗集传》凡79次,超过了征引陈启源《毛诗稽古编》的73次。这颇能说明程晋芳对朱熹《诗集传》之重视。

图片

程晋芳在引用朱熹《诗集传》内容时,对朱熹合理的训解常常予以肯定。如《大叔于田》篇,晋芳释“两骖如手”时按语曰:“(《传》、《笺》)二义微异,而皆可通。宋人多从郑解,朱子曰:'两服并首在前,而两骖在旁,稍次其后,如人之两手也。’于郑义尤有发明。”显然,晋芳认为朱熹之解发明郑义,是可取的。再如《何人斯》篇,晋芳释“云何其盱”时按语曰:“孔述《传》意,似与《笺》异,然皆未安也。朱子引《易》及《字林》、《三都赋》'盱’为'张目’之义云:'何不一来见我,如何使我望汝之切乎?’此最得之。”不难看出程晋芳对朱子训解的肯定。此外,程晋芳的按语中常常提及朱子之说“最明晰”、“尤明确”、“胜旧说”、“诸家解说未有能胜之者”等,显然都是对朱熹《诗经》学的推崇。

当然,身处学术转型时期的程晋芳,对朱熹的推崇也并非没有动摇。表现在《毛郑异同考》中,程晋芳在引用《诗集传》内容时,也能揭其之失,表达出不同的见解。如在《南山有台》篇中,晋芳释“遐不眉寿”之“遐”时按语曰:“朱子训'遐’为'何’,未敢信为然也。”再如《小宛》篇之“而月斯征”,晋芳释此句按语曰:“朱子曰:'我既日斯迈,则汝亦月斯征矣。’训'而’为'尔’,详上下文,恐亦未安。”再如《菀柳》篇“上帝甚蹈”,朱子云:“蹈,当作神。”晋芳认为此解“则是远矣”。再如《卢令》“其人美且鬈”,《传》:“鬈,好貌。”《笺》:“鬈读当为权。权,勇壮也。”晋芳按语曰:“传本《说文》,不应有误。但《说文》云:'髪好也。’而毛公无'髪’字,遂觉不明,或传写失之耳。此义似无可易。正义曲为笺说,不能胜也。朱子训'鬈’为'须髪好’,于《说文》之义别增'须’字。宋贤如此等似未可从。”当然,由以上所引之例不难看出,程晋芳在揭朱

有时,程晋芳还通过将朱熹之解与他人进行比较,指出朱熹之解不若他人。如《北风》“莫赤匪狐,莫黑匪乌”,《传》:“狐赤乌黑,莫能别也。”《笺》:“赤则狐也,黑则乌也,犹今君臣相承,为恶如一。”晋芳按语云:“笺较胜传。朱子谓狐与鸟'皆不详之物,人所恶见者也。所见无非此物,则国将危乱可知’,似又胜郑。郝氏敬曰:'耳闻目击,莫非凶类。’则更胜朱矣。”再如《破斧》“四国是遒”,《传》:“遒,固也。”《笺》:“遒,敛也。”晋芳按语云:“朱子云:'遒,敛而用之也。’兼用毛、郑义,终不及曹纯老直训'遒’为'聚’为简截也。”

程晋芳对朱熹《诗集传》的态度,说明了他在《诗经》学研究方面,并不一味地迷信、盲从权威,虽然其治学“守程朱之正脉”,但却能唯是是从,体现出严谨的治经风尚。
图片

三、兼采汉宋

程晋芳为学“笃守程朱”,虽“综览百家,出入贯串于汉宋诸儒之说,未始不以程朱为职志也”。前文所提及的程晋芳推崇朱学,实际上也是其崇尚宋学的表现。在《毛郑异同考》中,程晋芳在比较毛《传》、郑《笺》之异同时,常常征引前人《诗经》学观点。据统计,程晋芳在解《诗》时,大量征引了宋元明清以来的宋学家的《诗》学观点,主要包括欧阳修《诗本义》、朱熹《诗集传》、苏辙《诗集传》、严粲《诗缉》、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王安石《诗经新义》、曹粹中《放斋诗说》、毛居正《诗经正误》、程颐《诗解》、张载《诗说》、王应麟《诗地理考》、范处义《逸齐诗补传》、李樗《毛诗李黄集解》、吕大临《诗说》、刘敞《诗经小传》、刘彝《诗经中义》、季本《诗说解颐》、杨慎《升庵经说》之《诗经说》、黄一正《诗经埤传》、郝敬《诗经原解》、张彩《诗原》、徐光启《毛诗六帖》、朱道行《诗经集思通》、唐汝谔《毛诗微言》、曹氏《毛氏诗札》、李光地《诗所》、朱鹤龄《诗经通义》、秦松龄《毛诗日笺》、陆奎勛《陆堂诗学》等。其中,程晋芳对于朱熹《诗集传》、苏辙《诗集传》、严粲《诗缉》、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等书都是大量征引的。从程晋芳所引宋学家的《诗》学观点及次数来看,《毛郑异同考》确实是崇尚宋学的。

此外,程晋芳在说《诗》时,常常对宋人治《诗》之观点加以肯定,此也可以看作是他崇尚宋学之表现。如:

《关雎》“优哉游哉”之按语:“毛、郑皆训“悠”为“思”,无可易,而训诂未有以“悠”为“思”者,荆公曰:“悠者,思之长也。”义乃完足,宋人讲解俱有可取,大率类此。”

《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之按语:“朱子曰:“采采,非一采也。”汉唐诸解有待宋始明者,此类是也。”

《七月》“朋酒斯飨”之按语:“'朋酒斯飨’,毛《传》以为党正饮酒之礼,郑《笺》以为国君大饮烝之礼,说既截然不同。朱子本张子之言,以为'民飨其君’,至今多用其说。陈长发力辨其非,欲从古训,不知朱子《语录》言之已详。执成周太平之礼,解豳国质朴之风,未见其得也。自以宋义为归,未敢高言汉学。”

《破斧》“既破我斧,又缺我斨”之按语:“朱子曰:'言东征之役,既破我斧,而缺我斨,其劳甚矣。’义似浅直而最确切。宋贤说经岂可尽废耶?”

程晋芳崇尚宋学,认为宋儒说经不可尽废,但他也意识到了宋儒治《诗》存在不足之处,指出:“宋贤之说经也,一则苦于澜翻,一则好为臆断。”正因为如此,他在《毛郑异同考》中,常常指出宋儒治经之弊,如:

《采蘩》“于以采蘩”之按语:“宋贤好虚义。”

《芄兰》“容兮遂兮”之按语:“盖宋学尚虚耳。”

《板》“无然宪宪”之按语:“宋贤释经虽好武断,然'轩轩’即'欣欣’之意,此说似可存参。”
图片

程晋芳意识到:“为宋学者,未尝弃汉唐也;为汉学者,独可弃宋元以降乎?”他不满于汉、宋学者互弃的做法,认为真正的有志之士应该做到:“必不为俗拘,不泥古,不遗今,博学而反求诸约,养心而不弊于欲,卓然为儒大宗,岂必专守一家,蒙龊龊小夫之诮哉?”因此,程晋芳治学主张汉宋兼采,强调不偏废汉宋,不专守一家。他认为:“今之学者,类稍知读注疏,不尽从事宋学矣。然即一经之中,注、疏之异同得失,亦未易辨也。即如小毛公之于《诗》,得六世之《传》于子夏,其言简质而深密,诚有如李清臣、叶梦得所称者。康成出而申毛,以难三家,遂使三家坐废。然《笺》之与《传》异者,且四五百条。宋贤谓康成以《礼》释经,与毛乖迕,然岂无郑得而毛失者乎?……且宋贤之说经也,一则苦于澜翻,一则好为臆断。然去取毛、郑之间,亦间有合者;而自出新意,有夐出毛、郑之外,足以胜之者。士人或泥古以疑今,或是今而弃古,皆未可为平心善学者也。”不难看出,晋芳治毛《诗》,意识到汉宋诸儒各有优长,故而在解《诗》时能做到兼采汉宋。

《毛郑异同考》兼采汉学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程晋芳在书中运用到了乾嘉汉学之考据、训诂的方法。如卷二《墙有茨》“中冓之言”,《传》:“中冓,内冓也。”《笺》:“'内冓’之言,谓宫中所冓成顽与夫人淫昏之语。”《经典释文》:“冓,本又作'遘’。”程晋芳按语云:

按:遘者,邂逅之意。此“冓”字与“遘”不同,古字多借用,故或作遘也。《说文》:“冓,交积材也。象对交之形。”《汉·梁王共传》:“听闻中冓之言。”应劭曰:“中冓,材遘在堂之中也。”师古曰:“构,谓舍之交积材木也。”吕《记》独取应说,近之。朱《传》取颜说,当以其本《说文》也。则与“堂构”义近,非“构合”之“构”。《传》云“内冓”义,或在此。而《笺》以“宫中构成”解之,则以“冓”为“构”,失《诗》之旨矣。《玉篇》“冓”作“㝤”,云“夜也”,引《诗》“中冓之言”,中夜之言也,义本《韩诗》。夫“冓”既从宀,则为“㝤”字之形,仍从材木之训,可也。齐、鲁、韩三家说《诗》多杜撰,《玉篇》不用《说文》而据《韩诗》,疏矣。

由此按语不难看出程晋芳在解经过程中也善于使用汉学家。程晋芳治经虽崇尚宋学,但他及官京师时,曾“与笥河师、戴君东原游,乃治经,究心训诂”。正因为如此,清儒江藩在撰《汉学师承记》时,将程晋芳列入汉学家系列,可见江藩认为程晋芳治经宗汉学。由此不难看出,程晋芳治《诗》,不仅在理论上有兼采汉宋之意识,在实际操作中,也是重宋学而不完全废弃汉学。

其二,程晋芳在书中大量征引陈启源《毛诗稽古编》的内容,也反映了他治《诗》兼采汉学。程晋芳撰《毛郑异同考》,于“陈长发《稽古编》所采尤备”,在引用次数方面仅次于朱熹《诗集传》。关于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四库馆臣认为此书“诠释经旨,一准毛《传》,而郑《笺》佐之,……于汉学可谓专门。……其间坚持汉学,不容一语之出入。虽未免或有所偏,然引据赅博,疏正详明,一一皆有本之谈”。《毛郑异同考》引用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常常是大段征引该书内容,或独立成文,或将其置于所录《正义》文后。程晋芳这种做法,不仅仅是“兼欲学者博观宋以降书”,其主要目的应该还是在阐明其治《诗》兼采汉学的主张。

程晋芳治《诗》,能够正确对待汉学、宋学之得失。面对乾隆朝汉学日渐兴起之势,他反对汉学家的党同伐异,故在《击鼓》篇“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之按语中说:“解经生勿以汉学骄人,而谓宋贤无可依傍也。”这实际上体现了其治经兼采汉宋、实事求是的治经精神。
图片

结 语

程晋芳生活于由“诗经宋学”向“诗经淸学”转型时期,故其治《诗》也带有学术转型时期的相关特点。虽然程晋芳的学术思想与宋学相近,但其在治《诗》实际中却能贯穿汉宋,兼收并蓄,融会贯通,故其既能平心评议毛、郑之得失,也能较为公正地评议宋元明清《诗》学观。这与之前的宋明学者一味地尊朱有别,与乾嘉汉学大兴后的《诗经》学者尊奉毛、郑也不相一致。程晋芳治《诗》,在比较毛、郑之异的同时,无论是评议毛、郑之得失,还是尊朱与揭朱之失,兼采汉宋之学,均能反映出其在解经过程中并没有一味地盲从一家。即使是毛《传》、郑《笺》、朱熹《诗集传》这样权威的《诗经》学著作,程晋芳也能持论公允,择善而从。这也充分显示了程晋芳治《诗》态度的谨慎与严谨。

四库馆臣撰《四库全书总目》曾云:“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显然,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是治经之手段,明经义才是治经之目的。程晋芳致力于考辨毛、郑之异同得失,不盲从权威,阐幽发微,言简意赅,目的就是为了试图探明《诗经》之古义。程晋芳比较毛《传》、郑《笺》之异同,并对此展开梳理与研究,对清代乾嘉年间《毛诗》学研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随着乾嘉朴学的兴盛,马瑞辰、胡承珙、陈奂相继研治《毛诗》,分别毛《传》、郑《笺》,迎来了《毛诗》研究新高峰。

(注释及参考文献参见原文)

图片


作者简介



陈功文,文学博士,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原文来源:《应天文化季刊》2022年秋之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