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读书节快乐! “所以,一方面,当德性受到赞扬时,真正受到赞扬的是德性中的工具自然,另一方面,在任何一种德性中起支配作用的盲目冲动,它拒绝通过个体的总体优势或利益局限而把自己限制起来,简言之:就是德性中的非理性,借着这种非理性,个人才让自己转化为整体的一个功能。对德性的赞扬乃是对某种个人伤害的赞扬,——就是赞扬那些冲动,它们剥夺了人最高贵的自私自利以及最高的自我保护之力量。——诚然,为了培育和获取合乎德性的习惯,人们摆出一系列德性的效应来炫耀,后者使德性与私人利益显得关系密切,——而且实际上也确有这样一种密切关系!一个工具的这样一种典型德性,例如盲目激越的勤奋,被说成是通向财富和荣耀的道路,以及针对无聊和激情的最有疗效的毒药:但人们却隐瞒它的危险,它的极高的危害性。” ![]() ![]() 这一段指出了社会对德性扭曲认识的两方面原因:一个是“工具自然”即德性的工具化解读和运用;一个是非理性导致的盲目冲动。二者的前提都在于个体并不重要,整体才重要,个体的价值在于“让自己转化为整体的一个功能”。 机械论的观点——就像笛卡尔的二元论所声称的人体和灵魂是分离的一样——认为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就像砖头与房屋一样是物理性的结合,房屋是最终目的,砖头是工具性的存在。砖头如果不通过组合成为房屋这个整体,它就体现不出任何价值,这就是“没有国,哪有家”的理论来源。 有机论否认“所有高级、复杂的运动形式(如生物活动、社会规律)都可以被还原为低级的机械运动或物理化学过程”的机械论观点;它将有机体视为一个整体或系统,其性质和功能不能简单地还原为其各个部分的总和,而是互相之间存在着有机的联系。部分和整体的关系就像手臂和身体,手臂脱离的身体就不能称之为“手臂”,因为它丧失了手臂的功能;没有手臂的身体则欠缺了完整性,也不是一个健全的身体。手臂和身体互相依靠,不可分离,任何一方的损伤都意味着另一方的损伤,正如个体与社会之间不存在可以首先牺牲谁、以成就另一方的前提。也许在一个盛行集体主义、宏大叙事的时代,个体被置于工具性的、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境地,我们更应该争取手臂、鸡蛋的权利,这就是需要强调“没有家,哪有国”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的原因。 尼采反对机械论,赞同有机论。涉及到德性就是反对对它的功利化运用和非理性运用,以至于忽视个体的利益,甚至实现了利益的自我限制和意识的自我捆绑。尼采的哲学强调个体生命的尊严与价值,他对传统道德的批判几乎都可归结于后者对生命价值的贬低。当我们推崇一种“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道德的时候,尼采犀利地指出它其实是“对某种个人伤害的赞扬”,这种非理性冲动“剥夺了人最高贵的自私自利以及最高的自我保护之力量”。“自私自利”在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语境中分别代表了截然相反的褒贬含义,尼采的解读是后一种,即它是生命的最本真力量,是我们不但应当承认、而且应当正确运用的力量。 ![]() ![]() 如果我们承认尼采对德性本质的全新解读,我们就会同样认可盲目的勤奋是一剂毒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对这句话的解读有多个层面: 一种是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人上人?为什么不能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而一定要体会踩在众人头顶的感受?这其中是否有一种兼具施虐狂与受虐狂心理的变态情结? 另一种是——正像一个受过思辨性思维训练、开始具备独立意识和思辨意识的高中生在一个饭桌上不经意地说出的那样——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们让我们“吃得苦中苦”,是为了希望我们余生都习惯了吃苦。这样他们就不必担心,尽管存在着埃洛伊人和莫洛克人的区分——前者生活的主要内容是游戏、玩乐和享受,后者则是工作、工作和工作——埃洛伊人却不必担心莫洛克人会觉醒,会吃掉他们。科幻小说的魅力正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厄休拉·勒奎恩所说,或者正如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在《时间机器》中所表明的,其实是活生生的、冷冰冰的、刀锋一般尖利的现实,它比政治学更加体现政治,比哲学更加促进思考。 ![]() ![]() “教育始终是这样进行的:它寻求通过一系列导致一种思想和行动方式的刺激和利益来规定个体,而当这种思想和行动方式变成了习惯、冲动和激情时,它便违反自己最后的利益,但'为了普遍至善’而在他身上并且对他起支配作用。我多么经常地看到,盲目激越的勤奋虽然创造了财富和荣耀,但同时剥夺了器官的精细性,而正是借着后者,才可能有一种财富和荣耀方面的享受,同样地,那种针对无聊和激情的主要手段同时也使感觉迟钝,使精神反抗新的刺激。(所有时代里最勤勉的时代——我们的时代——只知道把自己大量的勤奋和金钱变成总是越来越多的金钱和总是越来越多的勤奋:为此恰恰更多地需要付出的天才,而不是获得的天才!——现在,我们才会有我们的'子孙后代’!)” 一个民族崇尚、施行什么样的教育,它就拥有什么样的未来。我们的教育正如尼采所描述的一样,充满了不由自主又“义无反顾”的矛盾性。 小学阶段,“规定个体”的东西是仿佛对圣人的要求,不能撒谎,不能偷盗,要有爱心,要遵守规则(在红灯面前是绝对不能动一动的,除非母亲允许)。 到了中学,曾经被老师和父母精心浇灌而成的“思想和行动方式变成了习惯、冲动和激情”,这种激情加上青春的热血酝酿出了例如“说谎是可耻的”之观念,但他们却像撞到了一堵铁墙一般在现实面前被迫“违反自己最后的利益”。这种现实包括但不限于老师鼓励揭发自习课擅自去操场打篮球的同学,揭发偷偷去教工卫生间上厕所的学生(一栋五层教学楼,每层都有教工厕所,但只有楼外才有学生厕所,也就是说,课间十分钟需要争分夺秒),上级部门检查随机询问时要懂得说恰当的话⋯⋯“揭发”如果不是世界上最邪恶的词汇,至少也位列其中,对这种行为的推崇至少是在告诉学生曾经的教育都是假象,世界是一个暗流涌动、你死我活的江湖;“恰当”则意味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语气,没有人会明确告诉你恰当是什么意思,但你一定会明白,那就是如果有人问你“学习环境如何、学校有哪些要改进的地方”的时候,你绝不会天真地真想要提建议,而是用一句“还行”或者“都挺好”履行自己的“义务”。 教育的目的就这样达到了,通过“为了普遍至善”——也就是集体的、国家的、社会的、共同体的、人类的利益——从此如影随形地支配我们的思想和行动。 教育的后果在“勤奋”这个主题上获得了充分体现。勤奋也许创造了财富和荣耀,但我们就像奔跑在转轮上的小仓鼠,被勤奋催促着在精疲力竭之前都无法停下;不是我们不想停下,是时代的洪流谴责这种想要休息、想要“享乐”的观念,仿佛这些不是我们作为劳动者的权利,而是一种要当作幻觉的奢望。 当你向领导申请带薪休假的时候,领导往往意味深长地告诉你说,只有那些快要退休的人或者不求上进的人才会申请休假,而且工作很紧张,人员又短缺⋯⋯伴随着“谆谆善诱”的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强装“温柔”的眼神,仿佛一旦你决心已定,他也就决心已定——将你打入另册,如同皇帝将提不起兴趣的嫔妃打入冷宫。如此这般,我们就被剥夺了“器官的精细性”,逐渐忘记了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财富和荣耀方面的享受”才是,前者只是达至后者的手段,否则,前者的合理性就消失了。 ![]() ![]() 想要从中解脱出来,去除掉教育给我们带来的观念的误区,首先要有一种清醒的认识:我们的时代是最勤勉的时代,“更多地需要付出的天才,而不是获得的天才!”因此,勤奋越多越好,正如金钱也要越多越好。如果有一个勤奋的典型(过劳而猝死的人)陨落了,再树立一个就是,因为就像《西部世界》中以为将要跨入伊甸园的人们一样——后者不知道幻境的背后是悬崖和坟场,只知道和大家一样向前冲就是了——盲目但自信的人不计其数。 得利的是劣币驱逐良币的时代风气,就像无论什么商品,永远会出现一个更低的价格,人们不会问合理的价格是什么,这给劣币创造了生存空间。或者说,有什么样的消费者,就有什么样的生产者;有什么样的国民和教育,就造就什么样的国家。二者的依存度和难以割舍的相互关系超乎想象,谁都不是无辜的。黑格尔会谴责这样一种蔚然成风的“时代精神”,或者说其实是时代绝症。 得利的还有掌控宏大叙事的人,他们就像纳粹的宣传部长一样,后者在欢呼雀跃、振臂高呼的人群头顶发表了演讲之后,转身回到室内,脱口而出一句经典:“简直是一群蠢猪!” 不过也许并没有得利的人,因为其实无人不是棋子,无人不是在为他人在做嫁衣,根本原因是无人可以自称无辜。 尼采在誊清稿中说道:“即便勤勉的个人奖赏和优势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勤勉本身。教育在这一点上是一个骗子,即它通过一个诱饵把个体往前引诱,而这个诱饵最后被证明为不可享用的。唯有通过如此频繁的教育失败和半拉子成功,在个人优势方面尚可获得意义和趣味,例如财富和荣誉的真正享有:也就是说,由于在给定的情形中个体最后并没有让自己同化那种盲目的、狂怒的勤勉(他应当为此而受训练):他保留了时间和精力,为的是找到享受的精神并且在享受中成为发明者。” 我们甚至比不上将要上钩的金鱼或者眼看踏入陷阱的野鸡,在被俘获之前,它们至少还享用了诱饵。但诱饵对于我们却仿佛永不可得,那些闲暇时光,陪伴家人的时光,独处的时光,幸福的时刻⋯⋯都只存在于梦境,在其中,我们摆脱了小仓鼠的身份,获得了幸福。(未完) ![]() 评价:5星 (本文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对本稿件的异议或投诉请联系26071432@qq.com。) ![]() 微信号|琴弦在雾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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