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狼山脚下“冷蒸飘香” 文/海德 春风浩荡,阳光灿烂,绿色的麦子抽穗了,马上可以吃到南通特色食品“冷饤”了。 ——冷蒸,名副其实的绿色食品。 冷饤,大家常用语“冷蒸”,因此“饤”,也是冷蒸的正名。冷蒸,让人想到这一时令美食是靠“蒸”出来的,冷的蒸成热的,其实是风牛马不相及,相差十万八千里……冷蒸,简单地说,是麦子的“青团”,曾经被人冷落而不屑一顾的“小吃”。有人说,冷蒸是时令食品中的“昙花一现”,上市也就是一周,最长不会超过半个月。保鲜期更加短,当天扯当天炒当天磨当天吃,隔了夜就“天壤之别”,没有那么鲜糯可口了。 冷蒸上市,应该是谷雨立夏之间。说到冷蒸,那种清香扑面那种甜糯爽口那种翠绿诱人油然而生,我仿佛回到少年回到乡村回到冷蒸飘香的日子里—— 春天,狼山脚下大片农田,绿油油望不到边,春风吹来,绿浪滚滚,黑瓦白墙的民居犹如帆船在绿色海洋中乘风破浪扬帆远航……1985年春天,我陪同著名作家浩然到狼山采访,轿车在农村公路上行驶。突然,浩然拍拍坐在副驾驶位置我的肩膀,指着那一座座房屋问我:“海德,你说这房子像什么?”也许是从小住在狼山脚下,见的庙宇多了,我脱口而出:“像土地庙。”“不是。”浩然用手捋了捋头上的寸发,我转过头去想问:“那像什么?”没等我开口,他若有所思地说:“像牛!”像牛?我从小就居住在这样的房屋里长大的,从来没有觉得像牛啊?经浩然先生这么一说,我仔细观察起来,不说不像,一说还真像,像牛,像得栩栩如生——屋顶两边翘顶像牛角,两扇窗子是牛的眼睛,大门则是牛的鼻子,活生生地匍匐在大地上吃草的牛头的模样……我被浩然的形象思维所折服,这就是作家的伟大之处。他对农村太了解了,难怪他写了那么多的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他,不也是辛勤耕耘在文学创作田地里一头老黄牛么?! 我上初中时,就读过浩然先生的小说《艳阳天》,书里的人物仿佛就是生活在我周围的左邻右居,吵架时天昏地暗,和好时亲密无间。特别有个绰号“弯弯绕”的人印象特别深刻,后来这顶帽子戴给我们村里有个喜欢打小算盘的堂叔,而且代替他的正名,“弯弯绕”响彻十里八乡,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摘下来。那次浩然先生来到南通,我讲过这则趣闻,他仍然捋了捋自己的寸头发,嘿嘿地憨厚一笑,“还有这等事?”是啊,他没有想到北通州——北京通县的“弯弯绕”跑到南通州——江苏南通来了?还真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可见浩然先生笔下农村人物刻画得是如此鲜活通透?!虽然,后来评论界对浩然的《艳阳天》颇多诟病。“十年动乱”,革文化命时,“八个样板戏和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就是浩然。连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茅盾先生当时也自嘲“茅盾走在《金光大道》上”,《金光大道》是浩然继《艳阳天》之后创作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这部长篇农村小说的主人公是高大泉,后来成为浩然小说创作“三突出”——“高大全”的代名词。《艳阳天》,2019年建国七十周年,依旧名列中国最有影响力的70部经典长篇小说之一。 农民是牛,作家是牛,全国勤奋劳作的人们都是牛。 ——我也曾经当过一回小牛,那是冷蒸上市的时节。 那是我回乡当知青的时候,十六七岁,也是一个春末初夏的时节。田里麦子灌浆后日益饱满,麦穗青油油的,麦芒开始发黄时,正是采摘做冷蒸的最佳时机,狼山地区通俗地说是“扯冷蒸”。母亲腰系老兰布做的围裙,打成一个三角的兜,采下的青麦穗放进去。我也扯起来,一颗麦穗没采下,手被麦芒刺得生疼。越是怕刺越是被刺,母亲说,你的方法错了,要顺着麦穗的方向。哦,我是逆向釆穗,张牙舞爪的麦芒与我针锋相对,正好刺了个正着。俗话说,避锋而让,才能取胜,采摘麦穗也是一场战斗,也要智取,不能蛮干。扯的麦穗放在盘篮里,用手搓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母亲若无其事地双手搓揉着,我手不敢伸,怕刺,作“壁上观”。母亲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很快让麦芒与麦穗分崩离析,拿到风头扬尽,只剩下带壳的麦粒。这时的我去田头找几颗刚长成熟的青蚕豆,摘下来放到锅里和麦粒一起炒。我拉着风箱,往灶膛里添柴烧火,母亲站在灶台前用铲子炒。这是技术活,麦粒不断地翻炒,不嫩不焦不老,出锅放在盘篮里用双手继续互相搓互相揉,直到把麦壳全部去掉。温温的暖暖的柔柔的软软的麦粒脱壳而去,闪烁着微微的淡淡的绿光,仿佛“秀色可餐”的成语就是为这时的青麦粒量身定制的。我吃着炒熟了的青蚕豆,满嘴青香,兴高采烈地帮着母亲去无芒无穗之麦壳……然后,用淘箩装上去壳的麦粒,盖上一条新毛巾去磨,就是我的事了。 ——我觉得母亲就是一头埋头苦干的牛,我周围的父老乡亲就是一群踏实能干的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离我家两垄地远的有个沈家磨坊,规模比较大,磨盘比盘篮还大,上面还压着一个重碾子,是用牛拉的磨,一淘箩青麦粒,还不够垫磨底,那是万万磨不得的。于是,我就挎着淘箩到江堤旁我堂伯陈汉文家里,他家里石磨只有筛子大,是人推的。这时,他家里人满为患,家家都在扯冷蒸,只好排队耐着性子等,等到深更半夜也得等,方圆好几里,除此一家别无分店。石磨不停地转。大姑子小嫂子大老爷半小子济济一堂,笑话满屋飞,笑声飞窗外,时间过得也快……轮到我了,炒熟的麦粒倒在磨眼旁,我推着磨杆围着石磨转,冷蒸从磨盘四周犹如绿色瀑布垂直而下,又好闻又养眼,汗水淋漓,不知疲惫。牛,是拉的磨,而人呢?是推的磨,而我也当了一回推磨的牛。这样的牛,累,快乐着。直到半个世纪过去的今天,想起推磨的情景,我仿佛又闻到当年冷蒸的清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写过一篇中篇小说“凤姐”刊载在上海《世纪风》杂志上,其中写的故事情节就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冷蒸。把这一传统食品放在特殊时期特别环境里通过典型人物进行故事叙述,演绎成引人注目的文学作品——小说。小说,说起来小,实际上并不“小”,其容量还是很大的。我通过妇女队长凤姐这个人物形象,把冷蒸放在“只抓革命不促生产”青黄不接时节,凤姐力排众议,奋不顾身扯冷蒸,让挨饿村民度过饥荒死亡的难关,这是冒天下大不韪的事。上纲上线,就是让丰收在望的粮食提前收割,不仅自毁前程,更是挑战集体化红线,“为所欲为”破坏人民公社经济的十恶不赦的坏分子。通过凤姐主张扯冷蒸后被批斗被游村被撤职的矛盾冲突,展示一幅让人深思的乡村通俗画卷。冷蒸,并不仅仅是一种乡村尝鲜小吃,在特殊时代,竟然关乎于人们的生死存亡,让不上台盘的小吃,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当然这也彰显了一种文学的力量。 至于冷蒸的吃法,最常见的是用手捏成长圆形的,里面放点糖抹点香油,又香又甜又糯又粘,进嘴那个味道,可以套用现在广泛流行一句的广告语“爽歪歪”!这里隐喻五指张开,只是一盘散沙,如果捏紧拳头,就是团结的力量,吃冷蒸捏成团的动作虽告诉人们,只要团结起来就能无往而不胜。后来人们早上吃的里面裹着油条的饭团,也许就是从冷蒸团演变而来的……冷蒸也可以做成烧饼,也可以裹成粽子,也可以炸成年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取所需,大饱口福,终身难忘。 有一年,西藏的朋友来看我,看到一望无边的麦田感叹地说,你们这儿的青稞长得比我们青藏高原还要好啊!我笑了,这位少数民族朋友重演了一遍“韭菜与麦苗”的笑话。我们江海平原的麦子和青藏高原的青稞确实有些相似,却是小同大异。麦子的芒比青稞的芒短,甚至没芒;青稞的芒和穗差不多长。麦子麦轴每节一个小穗,有2至3朵花,能结成果实;青稞每节生三个小穗,只有一朵花。麦子成熟了的麦粒呈金黄色的,有外壳;青稞籽实内外颖壳分离,籽粒裸露。我给藏族朋友尝了新上市的“冷蒸”,他更是赞不绝口,看似青稞不是青稞,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难忘的美食,青翠欲滴,欲罢不舍。他说,你什么时候到西藏?我请你喝青稞酒,尝尝西藏的“麦子酒”,不醉不归。 时过境迁,每每登上狼山,再也看不见“麦浪滚滚”的大千气象,也看不到牛头状的民居,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森林公园和高楼大厦。但是“牛”还在,南通人民正以牛的执着牛的干劲牛的精神,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好多年没有吃到“冷蒸”了。 听说每到谷雨过后,北濠桥临时市场就有妇女挎着淘箩卖“冷蒸”,上面仍然盖着毛巾,揭开清香扑鼻…… 清代诗人姜长卿在《崇川竹枝词》中唱道:冷蒸搓成金缕丝,新蚕豆子恰相宜。 当前,正是蚕豆收获的季节,家家蚕豆炒得喷啧香,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道时令素鲜。去年,我来到北濠河北堍,看到几个妇女正卖刚扯的新鲜“冷蒸”,买了20块钱,还好,不太贵。回家尝了尝,青香依然,鲜嫩依然,甜糯依然,我却发现缺少了点什么?这些都是机器磨出来,没有石磨子那种原生态的痕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石磨子磨的“冷蒸”粘粘糯糯,条形呈小蚕宝宝状,揑成团稍微用点力就成了;机器是轧出来,细细碎碎相当均匀,聚合在一起如满天星…… 前天早晨,我沐浴着东方的霞光,来到北濠桥北堍,马路上人来车往,煞是热闹。路边两个挎着淘箩的中年妇女,淘箩上盖着一条花毛巾,不用猜就是卖冷蒸的人。她俩没有坐着,而是慌慌张张急步穿过马路,来到北濠桥边。咋了?原来从东边来了三位城管人员,她俩和城管打起了“游击战”,你来我走,你走我来,买卖不成冷蒸在,不愁卖不掉。果然,刚在路边停下,放下淘箩,就有两位骑电瓶车的人问价,“30元一斤。”“太贵了,便宜点。”讨价还价,永远是交易场上的不变定律。“我早晨刚做的,你看绿油油的,摸摸还是热的,暖暖的可新鲜呢!好吧,第一桩生意,开开市,那就28元一斤吧。”卖冷蒸的妇女掀开淘箩上的毛巾,绿绿的冷蒸散发着清香……她戴薄膜手套抓了一团冷蒸放在塑料袋里,用等盘小称称着重量,“39块5,第一个生意,就算38吧,大家发。”卖者笑着报价,买者笑着掏钱,“花钱尝尝鲜。”生意就在三言两语中成交了。突然,卖冷蒸的妇女又慌忙收拾杆称,拎着淘箩穿过马路往西去了。啥情况?城管人员正往这边慢慢走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总不能眼睁睁地往枪口上撞,轻则罚款,重则收称,能躲就躲吧。本来,我也想买点冷蒸让家里人尝尝,看到这种场景,我尝鲜冷蒸的热情彻底冷了。如果,有关管理部门在北濠桥辟个地方,在冷蒸上市时,给人们进行交易,再不用躲躲藏藏,那是多么三全其美的事啊!其实,真的不难,也就是个把礼拜半个月的时间,多为老百姓考虑办点实事办些好事,再难的事也会迎刃而解,世界上的事还会难到哪里去? 哎,不说了,我也是“灶王爷扫院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算了,算了,不买也罢,就在回忆中重温曾经品尝冷蒸美好情景吧!再说,现在都是机器加工,人工推磨的“冷蒸”,一去不复返了,永远消失在岁月烟云中,再也尝不到农村的味道童年的时光故乡的风情了…… 作者简介 ![]() 海德,文化学者、作家、资深媒体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文化,文学学士。曾在《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发表新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多次获奖,著有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多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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