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常法,男,山东五莲人,1972年8月生,系山东省日照市作协会员,诗词学会会员。 ![]() “小—鸡—唠—嚎—,好—小—鸡—唠—” 春日回农村老家,忽然又听到了叫卖小鸡的吆喝,每一个字都断开并拖出长音,逐渐上扬,又慢慢下降,最后的“唠”音拉得更长。那声音似从杳渺的历史中穿越而来,像大西北的信天游高亢嘹亮,悠远婉转,穿过街巷,掠过屋顶,扫过树梢,漫过田野,惊飞鸟鹊,冲上云霄,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田间地头劳作的乡亲,都能准确清晰地听到。 原来这熟悉的,若喊似唱的,令我一辈子不能忘却的吆喝声从未走远啊,如一坛尘封多年的陈年老酒,勾兑起丰满的记忆,熏醉了浓烈的乡愁。 一 小时候,每到清明前后春暖花开,卖小鸡的商贩有的挑着筐,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骑着自行车,隔三差五来村里叫卖。筐里和车载的木盒子里满是鸡仔,挨挨挤挤,唧唧鸣叫,眨着一双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绒毛还未褪尽,就像一个个不安分的毛茸茸的绒球,萌态可掬,惹人爱怜。 商贩一边走,一边如公鸡般“引吭高歌”,或把鸡筐、鸡盒放到村中一个开阔固定的地方,再沿街喊他几嗓子。那抑扬顿挫的腔调,莫不就是模仿公鸡的啼鸣? 不一会儿,有买小鸡意向的嫲嫲(奶奶)、大娘、婶子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挎着藤筐,有的端着盒子,当然还有空着手来看凑热闹的,循着声音,你呼我喊,陆陆续续从东西南北的街巷汇聚而来。于是,小鸡的周围很快就挤满了一群叽叽喳喳、评头论足的娘们们。 买小鸡、养小鸡是女人的日常活计。在多年买小鸡的过程中,女人们也积累了很多挑选小鸡的经验。一般都是根据小鸡的颜色、鸡冠的大小、肛门的形态等去辨别小鸡的公母,或观察一下小鸡的活泼程度,去判定小鸡是否健壮好养活。不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自认为挑选的是公鸡或母鸡,结果长大后却是母鸡或公鸡。即使卖小鸡的商贩推荐也不保准。看来,挑选小鸡确实是一门学问。 卖鸡的当春并不收账,大家都是先赊着。卖鸡人准备了一个皱皱巴巴的笔记本,先写上村子名,然后把买鸡人一一记账。记的一般都是“当家的”——自家男人的姓名,后边写清楚买了几只小鸡就可以了。村里有重名的,就记下是村子东头的还是西头的,是南头的还是北头的。账本记得歪歪斜斜,密密麻麻,字体大小不一,还有一些只有自己认识的错别字,但买鸡人认账就行。 春天赊账卖的小鸡,大概得到秋收以后卖鸡人才来收账。这时有的小母鸡都开始下蛋了,小公鸡都羽毛鲜亮,开始打长鸣了。卖鸡人一个村一个村的收账,遇到家中暂时困难,实在拿不出钱又借不到的,就拖到年关再来要。有的人家手头也不宽裕,但都很讲信用,即使手头没有钱,邻舍家借借,也不会让卖鸡仔的跑第二趟。 在老百姓看来,欠账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朴实的乡亲也从不缺失诚信,家家户户都能守住做人的底线。赊账靠的是诚信,要账的也不用担心有人赖账,即使小鸡没养活也绝不会赖账。老少爷们把“面子”看的很重,决不能因赖账被村里人看不起,背后戳脊梁骨。如果因口碑不好,儿子娶不到“媳子”(媳妇),闺女嫁不出去,岂不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等大家都挑选到满意的鸡仔后,卖鸡人整理好鸡盒或鸡筐,盖上盖子,一路悠然的吆喝着,又到邻近的村子里去了。 二 娘每年都会买回几只“泼实”(方言,活泼结实的意思)的小鸡养着。 农村人家都盼“六畜兴旺”,每一个家畜、家禽都是生活的依靠和来源,是心中的“宝贝疙瘩”。娘对家里养的畜禽都精心侍候,盼着它们能为这个家庭多做贡献。 小鸡需要先加营养,娘开始先喂小米,或喂些玉米糁,但是小米和玉米都是很紧缺的粮食,舍不得常喂。等小鸡长大些,再拌上一些剁碎的菜叶、青草,或吃剩的饭菜喂食。晚上气温低,娘就把小鸡归拢进果筐,上面盖上一块破毡布,搬到堂屋里,决不能让小鸡冻坏了。 早晨天刚放亮,娘就把小鸡撒到院里去。小鸡们从歪倒的筐子里纷纷跳跃着簇拥而出,扇动一下慵懒的翅膀,然后四散觅食而去。那欢呼“鸡”跃的情态,就像一群在教室里闷憋久了的小顽童,终于盼到下课,然后疯窜出教室一样。 小鸡很容易生病,如果发生鸡瘟,严重的可能一只不剩。看到用药也没救活的小鸡,娘总是哀叹不已。 能把家里的鸡猪鹅鸭侍候好,这是就是娘最光荣最有脸的事。看到小鸡健康活泼地成长,娘脸上会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娘喂食时,嘴里喊着:“勾勾勾,勾勾勾......”这是小鸡统一的称呼,是娘每年投喂小鸡时发出的固定不变的信号。小鸡们听到主人熟悉的呼唤声,知道又到了开饭的时间了,纷纷从树底下、花丛中、墙根里、磨盘旁,撒开脚丫子,争先恐后跑到娘的身旁。看到小鸡争食的样子,娘还会随口唱出自己编的儿歌:“小白鸡,铜盆架,大小待在姥娘家......” 小鸡长成半大鸡后,就得迁入鸡栏了。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有两个“栏”,一个是“猪栏”,另一个是“鸡栏”。我家的鸡栏紧贴堂屋西边的前墙,有半米多高,一米多宽,四周用砖头砌成,上边盖了一块粗糙却非常平整的花岗岩板,这块板是从山上的乱石岗里找来的,前边中间留了一个供鸡出入的门口。 晚上鸡“上宿”(方言:即鸡进入鸡窝睡觉)时,娘会用一块木板或石板把门口挡住,以防“黄大仙”光顾,把鸡偷走。“黄大仙”非常聪明,有时是防不住的。我清楚记得有一天深夜,我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原来是“黄大仙”偷了一只鸡,越过墙头而去。鸡发出凄惨的叫声,在深夜显得特别刺耳。父母惊觉后,赶紧起床,打着手电筒,循着声音追去,竟然把鸡救了回来,但鸡脖子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还有一次,怎么也没追上,就这样损失了一只辛辛苦苦养大的母鸡。 娘免不了叹气自责一番。 三 长大后的母鸡用于生蛋,可自家享用的鸡蛋却了了无几。 大姨非常喜欢我这个外甥,每次去她家,大姨都会偷偷给我煮两个鸡蛋。煮熟冷却后,大姨一边向我的口袋里塞,一边压低声音说:“快'收收’(方言,藏的意思)起来,别让你表妹看到,不然她攀伴儿。”表妹小我两岁,是她家最小的孩子,却捞不着吃鸡蛋,可见当时鸡蛋是多么稀罕。 鸡蛋的确珍贵的很,是交易的“硬通货”。我们可以拿着鸡蛋去村里的门市部换很多东西。如铅笔、橡皮、本子或针头线脑、酒茶油盐等。 鸡下了蛋,娘会把蛋小心翼翼地收放到一个盒子里攒着,上面用一块粗布盖着,已备不时之需。 老百姓都认为鸡蛋是最好的滋补品,虽然珍贵,娘却不吝啬。但凡近支宗亲、远亲近邻有生孩子的、生病的,娘会拿出一把或几把(一把是10个鸡蛋)送过去。 鸡蛋还能用来“压齁”(方言,意思就是止咳)。我小时候身体孱弱,经常感冒咳嗽。早晨,娘会用开水打一碗“蛋茶”,加上一汤匙白糖让我喝。或在铁勺子里滴上几滴香油,放到锅底的火上烤,油热后,立即把一枚蛋打到勺子里,蛋熟后趁热吃掉。这些民间的“偏方”,确实也有止咳润喉的奇效。 长大后的公鸡除了吃肉喝汤外,也有司时的作用。 鸡叫三遍就天明。我“度娘”了一下,鸡鸣第一遍通常在凌晨1点左右(夏季)或3点左右(冬季),对应古代时辰中的“三更”或“四更”。第二遍间隔约1.5小时,在凌晨2:30至3:30之间,称为“四更”。第三遍:临近破晓(4:00-5:00),即“五更”,此时鸡鸣最频繁,标志着天将亮。颜真卿《劝学诗》诗中有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以此勉励读书人要日夜苦读。那“五更鸡”就是指鸡叫“第三遍”的时间。 农村人干活起的很早,从不睡懒觉。那时由于没有表,只能根据鸡叫的遍次来大体估摸时辰。 当新地瓜干收下来,到了冬季农闲时节,就要开始推磨烙煎饼了。也许是白天男人还要干其它活的缘故,农村推磨大多选在凌晨。当鸡叫二遍,父亲和母亲就起床。此时,仍是繁星满天,寒气透骨,如果有下玄月最好,可以借着月光推磨。如果没有,就点起煤油灯或打起手电筒照明。 当推完煎饼糊的时候,天已大亮。娘顾不上休息,马上支起鏊子,抱来干草开始烙煎饼。烙煎饼的锅屋里浓烟缭绕,熏的人睁不开眼,娘被呛的时而咳嗽,时而擦眼泪。 等我饿了,娘就摊出一个鸡蛋煎饼让我吃。鸡蛋煎饼黄灿灿,香喷喷,热乎乎,口感香酥脆,那是记忆里的人间美味。 娘一坐就是大半天,盖顶上的煎饼堆叠成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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