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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江诗话 清 洪亮吉2
2016-02-26 | 阅:  转:  |  分享 
  
北江诗话卷四



诗人不可无品,至大节所在,更不可亏。杜工部、韩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韩兵部,上矣。李太白之于永王璘,已难为讳。又次则王摩诘,再次则柳子厚、刘梦得,又次则元微之,最下则郑广文。若宋之问、沈佺期,尚不在此数。至王、杨、卢、骆及崔国辅、温飞卿等,不过轻薄之尤,丧检则有之,失节则未也。



昨岁游庐山,憩于同年九江太守方君体官廨数日,廨后即庾公楼,太守以柱榜见属,余为篆一联云:「半壁江山真剧郡,一楼风月几传人。」太守首肯,然颇嫌「剧郡」二字非古,余举《三国志王观传》示之,(明帝即位,下诏书,使郡县条为剧、中、平,时观为涿郡守,遂上言以涿郡为外剧。)始折服也。唐杨倞《荀子注》云:「剧,嚣烦也。」是魏时之剧、中、平,即今之冲烦疲难所本。



今楷书之匀圆丰满者,谓之「馆阁体」,类皆千手雷同。乾隆中叶后,四库馆开,而其风益盛。然此体唐宋已有之,段成式《酉阳杂俎诡习》内有「有官楷,手书」。沈括《笔谈》云:「三馆楷书,不可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矣。窃以谓此种楷法,在书手则可,士大夫亦从而效之,何耶?本朝若沈文恪、姜西溟诸人之在圣祖时,查詹事、汪中允、陈奕禧之在世宗时,张文敏、汪文端之在高宗时,庶几卓尔不羣矣。至若梁文定、彭文勤之楷法,则又昔人所云「堆墨」书也。



本朝册封使至安南、琉球等国,海船中例载漆棺,以备不虞。棺上必钉银牌十数枚,镌曰天使某人之柩。盖预防危险时,天使即朝衣冠卧棺内,至船将覆,则棺外已施钉,令其随流漂没,海船遇而见之,或钩取上船,至内地则告于有司,以还其家。必钉银牌者,所以犒水手,无此,则恐见亦不撩取也。然事亦有所本。宋天圣中,御史知杂事,章频使辽,死于虏中,虏中无棺榇轝,至范阳方敛。自是辽人常造数漆棺,以银饰之,每有使人入境,则载以随行,至今为例。事亦见《笔谈》。



昔人笑冯道「忘携兔园册子来」。然兔园册子,毕竟是唐及五代时习尚。若今日之习尚,吾见其龙头杂事而已矣。又考:兔园册子虽不传,大要是类书之浅近者,虽不及欧阳询、虞世南、徐坚之详审,要亦其次也。盖初唐人撰集,定无不举来历,尟自作璁明之弊,胜今日之《锦字笺》《广事类赋》远矣。(唐人及北宋人著书,皆有法度,故白《六帖》既远胜孔《六帖》,《广事类赋》去吴淑《事类赋》则又不可道里计矣。)



唐宋诗人,永年者殊少。杜甫年五十九,李白年六十余,王维年六十一,韩愈年五十七。《孟浩然传》云:「年四十始游京师,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今考张九龄以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作相,王维始从济州参军擢右拾遗,是浩然游京师当在开元二十二年以后,至开元末,浩然已卒,是年亦不出五十。《高适传》言五十始为诗,其卒在永泰元年,年当在七十左右。白居易年七十五,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皆六十六。至南宋则诗人老寿者多,陆务观年八十六,杨廷秀年八十三,范成大年七十,尤袤年七十。



袁大令枚,自作《生挽》诗,虽极旷达,然尚不如豸青山人李锴二语,盖其胸次之高,悟道之早,又非大令所能及。其句云:「定知无物还天地,何不将身占水云?」



余家藏古镜极多,海马蒲桃至十余面,相传皆汉时物也。六朝镜亦四、五,内有二面,形质极薄,而雕镂甚工,疑皆宫禁中所用殉葬。其一背铭云:「天上见长,心思君王。」一背铭云:「久不见,侍前稀,君行卒,我安归?」篆法工整,语亦凄艳。余在贵州,曾以「天上见长镜」作消寒会诗题,亦曾以课多士。



倪进士模,居望江之大雷岸。余游匡山回,阻风华阳镇,因徒步二十里访之。其读书草堂距家三里,正面建德诸山,屋旁即雷港也。余以二水山房颜之。草堂后,小阁七间,积书至五万卷,金石千余卷。平生嗜古钱,撰《泉谱》四卷,极为精审。时阻雨,留三宿乃去。谈次,出其《怀人诗》三十首,乞为点定。诗非所长,盖学人之余事耳。



赵州师道南,今望江令师范之子也。生有异才,年未三十卒。其遗诗名《天愚集》,颇有新意。五言如「海霞明雁路,松日淡僧衣」,「一庭如野阔,双鹤并人长」,均系未经人道者。时赵州有怪鼠,白日入人家,即伏地呕血死,人染其气,亦无不立殒者。道南赋《鼠死行》一篇,奇险怪伟,为集中之冠。不数日,道南亦即以怪鼠死。奇矣。



九江府署后距城,有楼三楹,人传为晋庾亮与殷浩等登眺之所。不知非也。亮镇荆州时,治所实在今湖北武昌县,土人名为小武昌,以别于今武昌府。在江之北,楼正面江,故名南楼。若九江府在江南,有楼面江,乃北楼耳,何得云亮与浩等所登乎?余同年方太守体,以为亮弟翼镇江州时所筑楼,近之。余有《庾楼诗》一篇云:「吴楚山川此上游,兹楼刚对武昌楼。南来杰阁推章郡,东下雄藩是石头。频岁舳舻趋海道,全家棣萼领江州。凭阑一望真无际,千点飞帆杂渚鸥。」盖订向来之误也。(《文选注》以此为湓口南楼。)



庐山甲于东南,然最胜者则文殊台之陗,佛手岩之奇,黄龙寺之古树,开元寺之飞瀑,可称四绝。



杨兵备炜,少余三岁,与其从兄大令伦,皆童年旧交也。以戊戌庶常起家,官至南昌太守。公事去官,复缘衡工例,需次道员,今已发广东,到日即署肇罗道矣。其《自嘲》一首,余极爱其颈联云:「旧叨甲第登瀛选,新署头衔纳粟官。」洵纪实也。



章炯,绩溪人,诗酷嗜昌谷,己所作亦有神似者,如「娉婷鬼女夜行役,漆灯照见双履迹。土花蚀面不分明,犹带生前小桃色。」年甫三十卒,信乎其为「鬼才」也。



江上舍藩,寓居江都,实旌德人也。为惠定宇征君再传弟子,学有师法。作小诗亦工,其《过毕弇山宫保墓道》诗曰:「公本爱才勤说项,我因自好未依刘。」亦隐然自具身分。余识上舍已二十年,惜其为饥寒所迫,学不能进也。



孟东野诗:「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非世路之窄,心地之窄也。即十字而局天蹐地之形,已毕露纸上矣。杜牧之诗:「蓬蒿三亩居,宽于一天下。」非天下之宽,胸次之宽也。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槩,已毕露纸上矣。一号为「诗囚」,一目为「诗豪」,有以哉。



「我未成名君未嫁」,同伤沦落也。「尔得老成余白首」,同悲老大也。用意不同,而寄慨则一。



马融《西第颂》,陆游《南园记》,事甚相类。文人称颂时宰功德,即杜工部、韩吏部亦不免,何况明吴与弼诸人乎。腕可断,文不可作,真高人一筹者矣。



「粉白黛绿」,古人皆言「粉白黛黑」,《楚辞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张揖、郭璞并云:「靓,粉白黛黑也。」靓与靘同。《玉篇》《广韵》并同:「{冥色}靘,青黑色。」



李善《文选注》,成于唐显庆三年,而《三都赋》皆标题云「刘渊林注」,恐系后人追改。《蜀都赋注》引《管子》曰「四民杂处」,即改「民」作「人」,岂其避太宗讳,而不避高祖讳者乎?



黔中田教谕钧,能诗,尝记其《题桃花源图》一律内颈联云:「青陇人耕无税地,红灯儿读未烧书。」颇有新意。乙卯八月初三日,十三府教官录科到者四人,都匀县训导殷象贤,南笼府训导吴永辅,安顺府训导邓成洛,平越府训导冉奇瑜,试以《论语》题文一首,《秋海棠》诗八韵,吴永辅、殷象贤诗并可擅场,吴诗云:「无枝凭鸟宿,有叶庇虫啾。」殷诗云:「浣露香弥洁,经风腻欲流。一枝酣午梦,数朵媚晴秋。」二人皆己酉拔贡生,诗笔清新,亦田教谕之亚也。



五丈原在郿县西南,与岐山县接界,原平如掌。余癸卯岁访庄大令炘于郡县,曾骑马徧历之。原尽处,有诸葛忠武祠三楹,以汉前将军关神武配。祠已荒圮,余有长句记游,末云「回风萧萧马蹄起,如掌原平三十里」是也。丙寅三月,余在宣城,忽有主簿郭兰芬投谒,自云岐山人,并言县人已重新五丈原诸葛忠武祠,乞作一诗,以刊祠壁。余为赋一律云:「五丈原高气杳冥,三分国势费调停。地形纵复输中夏,天象居然见大星。丙魏尚惭真宰相,孙曹同媿小朝廷。茫茫川阜仍如昔,渭水苍凉太乙青。」郭,本县学生,亦颇能诗,惜到任未半岁即卒。



僧果仲咏王昭君诗:「和戎原汉策,遣妾亦君情。」论断平允,可以正前人「汉恩自浅胡自深」诸句之失。



赠人诗,能确切不移,则虽应世之篇,亦即可以传世。乾隆中,宜兴汤侍御先甲,以建言为上所知,旋即擢鸿胪卿。王太守嵩高,时在扬州安定书院代山长,刘侍讲星炜赠诗云:「海内共传真御史,殿中新拜大鸿胪。」人以为称题。乾隆末叶,蒙古伍弥泰以西安将军入为协办大学上,旋即正揆席,孙兵备星衍乞万进士应馨代作一诗贺之,内云:「唐代中书多节度,汉家丞相即将军。」伍读之,亦击节。忆乙卯冬,余以黔中使竣入都,时毕尚书沅在辰阳筹饷,邀留数日,出其所定《灵岩山馆集》属题,官移一岳,即编一集,盖尚书自陕西、河南擢督湖广,旋降抚山东,不久仍复旧尚书,一生爱才如命,使节所历,五岳又皆在部中,故余诗中一联云:「诸生并致层霄上,五岳分标各卷中。」前客河南抚署,亦有赠尚书诗曰:「管下名山皆有岳,座中奇士尽谈经。」时邵学士晋涵、孙兵备星衍、钱州判坫及余皆在幕中耳。



余游大别山,日晚薄醉,历山涧中,忽得一诗云:「朱颜壮士惨西日,白发女史悲余春。鬼桃初花怪鸱集,神幄半烬祅狐蹲。此时此景不沈醉,岂待三尺蓬蒿坟。」读之觉有鬼气,须更以醇酒沃之。



李善注《思旧赋》,引《文士传》云:「嵇康临死,颜色不变,谓兄曰:『向以琴来不?』曰:『已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息曰:『《太平引》绝于今日耶?』」又引《嵇康别传》曰:「袁左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固蕲之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据二书,则《太平引》《广陵散》当系二曲,康临刑所弹者《太平引》,而又忆及《广陵散》也。故余《咏史》诗曰:「交若不择人,巽秽籍猖獗。《太平》与《广陵》,二曲一时绝。」



李善注《文选》,虽止究音训,然亦间正文义,如江淹《恨赋》:「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善注云:「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好奇,故互文以见义耳。」然实亦不然,《汉书扬雄传》:「猋泣雷厉」,既可云「猋泣」,即可云「危涕」,《字书》亦云:「猋,疾也。」又昔人云「心胆俱坠」,则「坠心」亦无不可。盖江氏虽好奇,而亦无碍义训也。



王昭君赐单于一事,《琴操》之言,最得其实。云王昭君者,齐国王襄女也,年十七,献元帝。会单于遣使请一女子,帝谓后宫欲至单于者起。昭君喟然而叹,越席而起。乃赐单于。是昭君之行,盖由自请。而《西京杂记》妄以为事由毛延寿,说最鄙陋。而世俗信之,何耶?余曾有一绝正之云:「奇童请尺组,奇女请和戎。莫信无稽说,媸妍出画工。」



庄刺史炘,余僚壻也,长余十岁,壬辰夏,始订交于宁国试院之青云楼。刺史博学能文,生平慕王深宁品学,辑其遗文,多至数卷,亦可见其勤矣。尤笃于友谊,余遣戍道出邠州,刺史正官其地,固留二日,濒行称贷赠赆。余到戍百日,曾两得刺史书,以文与可戒苏和仲诗相勖,所谓「北客若来休问讯,西湖虽好莫题诗」是也。余至今感之。今岁客宛陵,偶登佑圣阁,望青云楼,有怀刺史一律云:「五千里外谈游迹,三十年来叹离羣。」即指订交之始言之。



余在黔中,与彭廷栋、花连布两军门交最厚,后二君皆进剿铜仁苗匪,先后死国事。彭死正大营,而花之死尤烈,其谕祭碑文,余在翰林时所制,叙死节事颇详,亦藉以报知己也。平时饮量尤洪,至数斗不乱。在军营时,余曾作《平苗凯歌十章》寄福文襄相国,内一首云:「出险方看建鼓旗,居然绛灌列偏裨。前军早报花连市,已解长围八永绥。」其才勇可知。



唐韩翃诗:「日暮汉宫传蜡烛」,然烛之用蜡,究不知起于何时?《楚辞》云:「兰膏明烛,华容备些。」《文子》曰:「膏烛以明自销。」《史记》曰:「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是古烛炬之外,或亦以膏为之,亦称为脂烛是矣。桓谭《新论》:「灯中脂炷,燋秃将减。」徐广曰:「人鱼似鲇,四足。」《正义》引《异物志》云:「人鱼似人形,长尺余,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即此。」大抵古人之烛,或用麻,或用木蓼,或用胡麻,或用脂膏,并无所谓蜡烛。《潜夫论遏利篇》始有「脂蜡明灯」之语。三国以后,方屡见于书。《晋书》及《世说》:石崇及石季龙皆以蜡烛炊。又《晋书周顗传》:顗弟暠以蜡烛投顗。《后魏书》:世祖南伐,刘义恭献蜡烛至。齐梁间并有咏蜡烛诗。合此数事观之,蜡烛容起于东汉以后。诗人之诗,固不必责以考据也。《说文》亦无「蜡」字。《玉篇》《广韵》:「蜡,蜜滓也。]《西京杂记》虽有闽越王献高帝蜜烛事,然杂记所言,本非可据。又按南粤王赵佗传,祗言献桂蠹一器,应劭注云:「桂蠹中蝎虫也。」桂蠹系可食之物,故小颜云:「此虫食蓼,故味辛,而渍之以蜜食之。」《西京杂记》之蜜烛,盖因桂蠹而附会耳。然亦可知蜡烛之制,必起于粤中,以其地有蜜滓也。



锺会《遗荣赋》、潘岳《闲居赋》,似乎能不汲汲于仕宦矣。然实皆中躁而外恬,心竞而迹让,非仅不能欺人,亦并不能自欺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忘世之侣,其天机活泼如此。即《陈风》诗人「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遗意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悯时之俦,其情致缠绵若此。即《周南》诗人「陟彼高冈,我马玄黄」之遗意也。余故谓魏、晋人诗,去《三百篇》未远。



牛、女七月七夕相会,虽始见于《风俗通》。至曹植《九咏》注,始明言牵牛为夫,织女为妇。自此以后,遂皆以为口实矣。近时沈文悫德潜《七夕感事》一篇,极自然,亦极大方,其一联云:「只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胜人间。」盖沈时悼亡期近故也。近时七夕诗,遂无有过此者。即沈全集中诗,亦无过此二语者。



今人云:凡食龞者,不得复食苋。盖苋能生龞,二者同食,恐于腹中作蛊耳。古食禁方即有之,《淮南毕万术》亦云:「青泥杀龞,得苋复生」可证。又《毕万术》云:「烧鼋致龞」,许慎注云:「取鼋烧之,龞自至」,试之亦殊验。



余友黄文学肇书,平生事事谨饬,即作家书寄儿子,亦必闭门具草,竟日方竣。其生徒常笑之。然作家书本最难,魏文帝《典论》,亦引里语曰:「汝无自誉,观汝作家书。」余尝以此观亲戚朋友,其家书之简净明晰、词约而理足者,必善为文者也。



诗各有所长,即唐宋大家,亦不能诸体并美。每见今之工律诗者,必强为歌行古诗以掩其短,其工古体者亦然。是谓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心未尝不欲突过名家、大家,而卒至于不能成家者,此也。



高青邱诗,高华而未沈实,则年限之也。李空同诗,苍莽而未变化,则意气之虚憍害之也。大抵两家诗不可以观全集,唯脍炙人口者佳耳。



诗人所游览之地,与诗境相肖者,惟大、小谢。温、台诸山,雄奇深厚,大谢诗境似之。宣、歙诸山,清远绵渺,小谢诗境似之。



游山诗,能以一二句檃括一山者最寡。孟东野《南山》诗云:「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可云善状终南山矣。近日毕尚书沅《登华山》云:「三峰三霄通,一岳一石作。」余丙午岁《游嵩高山》云:「四面各万里,兹山天当中。」或庶几可步武东野。



顾宁人诗有金石气,吴野人诗有姜桂气,同时名辈虽多,皆未能臻此境也。



王文简之学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遗貌。沈文悫之学古人也,全师其貌,而先已遗神。



用前人名句入诗,仿于元遗山,而成于王文简。然必不得已,则用其全句可也。若王文简用杜诗「意象惨淡经营中」,而必改末一字为「成」字,非凑韵,则直欲掩其迹耳。点金成铁,其能为文简解乎!



诗可以作可以不作,则不作可也。陆剑南六十年间万首诗,吾以为贻误后人不少。



吾乡「六逸」诗,惟杨起文宗发天分最高,故所为诗,亦度越流辈。录其《春日饮友人花下》云:「桃花已红颜,李花已白首。鲍家复值汤惠休,千载风流一杯酒。绿烟满堂吹不开,明月欲去花徘徊。人间到底不能别,除是襄阳醉里回。」无意学太白,而神致似之。



「言为心声」,固也。然必谓制危苦之词者,所遇必窘阨。作吉祥之语者,处境必丰腴。则亦不然。吾乡杨孝廉印曾及犹子上舍敦复,一生喜作金华殿中语,然孝廉一第后,即客死于外;上舍则垂老不遇,并不免饥寒。则又事之不可解者。



刘明经大猷,工制举业,穷老不遇而卒,人不知其能诗也。尝读其《临安怀古》二十截句,多未经人道语,如《岳忠武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还。」可云警策。



凡作一事,古人皆务实,今人皆务名。即如绘画家,唐以前无不绘故事,所以着劝惩而昭美恶,意至善也。自董、巨、荆、关出,而始以山水为工矣。降至倪、黄,而并以笔墨超脱,摆脱畦径为工矣。求其能绘故事者,十不得三四也。而人又皆鄙之,以为不能与工山水者并论。岂非久久而离其宗乎?即诗何独不然。魏晋以前,除友朋答赠、山水眺游外,亦皆喜咏事实,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以迄诸葛亮《梁父吟》、曹植《三良诗》等是矣。至唐以后,而始有偶成漫兴之诗,连篇接牍,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此与绘事家之工山水何异?纵极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劝戒否耶?是则观于诗画两门,而古今之升降可知矣。



钱阁学载《咏丁香》诗云:「晓风缨络索垂地,细雨玲珑玉倚天。」颇极体物之工。



咏物诗有实赋者,近人《咏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无山妇女愁」等是也。有虚摩者,全椒张明经龙光应试《咏艾人》云:「抱病七年尝忆尔,多情五日又逢君」等皆是。



或曰:今之称诗者众矣,当具何手眼观之?余曰:除二种诗不看,诗即少矣。假王、孟诗不看,假苏诗不看是也。何则?今之心地明了而边幅稍狭者,必学假王、孟;质性开敏而才气稍裕者,必学假苏诗。若言诗能不犯此二者,则必另具手眼,自写性情矣。是又余所急欲观者也。



诗有俚语而可传者,江宁燕秀才山南句云:「神仙怪底飞行速,天上程途不拐弯」。思之却有至理。



严侍读长明诗,致清远善,能借古人意境转进一层,记其在《秦中消寒四集同咏蜡梅》句云:「几时过小雪,一树恰斜阳。」可云工巧。然生平不能造意造句,是以尚难方驾古人。



吾友孙君星衍,工六书篆籀之学,其为诗似青莲、昌谷,亦足绝人。然性情甚僻,其客陕西巡抚毕公使署也,尝眷一伶郭芍药者,固留之宿,至夜半,伶忽啼泣求归,时戟辕已锁,孙不得已,接长梯百尺,自高垣度过之,为逻者所获,白于节使,节使询知其故,急命释之,若惟恐孙之知也。后酒间凌肆益甚,同幕者不胜其忿,为公檄逐之。檄中有「目无前辈,凌轹同人」诸语,节使见而手裂之,更延孙别馆,有加礼焉。时程编修晋芳,以贫病乞假诣西安,节使虚上室迎之,未数日即病,节使率姬侍为料理汤药,不归寝者旬日。及卒,凡附身附棺之具,节使及余辈皆躬亲之,不假手仆隶也。一日两举哀,官吏来吊者,竟忘程为客死矣。榇归日,复以三千金恤其遗孤。时言舍人朝标投节使一诗曰:「任昉全家欣有托,祢衡一个尽容狂。」洵实录也。孙后以乾隆丁未第二人及第,自编修改部,今官山东督粮道。



谢玄晖有《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宣城图经及方志、艺文载此诗,土人遂以今城东十里新林浦板桥当之,不知非也。景定《建康志》:「板桥在江宁县城南三十里,新林桥在城西南十五里。」《金陵故事》:「晋伐吴,丞相张悌死之。悌家在板桥西。」《扬州记》:「金陵南沿江有新林桥,即梁武帝败齐师之处。」新林、板桥皆沿江津渡之所,玄晖自都下赴宣城,故先经新林,后向板桥也。诗首二句即云「江路西南永,归舟东北骛」是矣。若今宣城东新林浦板桥,距江甚远,何得云「天际归舟、云中江树」乎?图经、方志误认「之宣城」三字,即以为二地皆在宣城。非也。李太白诗:「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即指谢此诗而言。



扬州旧城有文选楼,土人相传,以为梁昭明撰《文选》之处。不知非也。昭明未尝至扬州,盖实隋曹宪注《文选》之楼。李善即宪弟子,亦州人也。余曾有诗正之曰:「隋唐开选学,曹李足名家。一代人材盛,兹楼岁月赊。户通金屈戍,城傍玉钩斜。借问今时彦,何人擅五车?」





北江诗话卷五



李太白诗,不恃天才卓越,即引用故实,亦皆领异标新,如「蓬莱文章建安骨」。《后汉书窦章传》:「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邓康,遂荐章入东观为校书郎。」是白所言「蓬莱文章」,即东观文章也。《侠客行》「郸邯先震惊」,邯郸,古未有倒言「郸邯」者,然张宴《汉书注》:「邯山在邯郸县东城下。单,尽也。」是「郸邯先震惊」为尽邯山之地皆震惊耳。白诗不肯作常语如此。他若《行路难》《上云乐》等乐府,皆非读破万卷者,不能为也。



乾隆中叶以后,士大夫之诗,世共推袁、王、蒋、赵矣。然其诗虽各有所长,亦各有流弊。好之者或谓突过前哲,而不满之者又皆退有后言。平心论之,四家之传,及传之久与否,亦均未可定。若不屑于传与不传,而决其必可不朽者,其为钱、施、钱、任乎。宗伯(载)之诗精深,太仆(朝干)之诗古茂,通副(澧)之诗高超,侍御(大椿)之诗凄丽,其故当又求之于性情、学识、品格之间,非可以一篇一句之工拙定论也。今四家俱在,试合袁、蒋等四家并观之,吾知必有以鄙言为然者矣。太仆诗,以四言五言为最,次则歌行,即近体亦别出杼轴,迥不犹人。读其诗可以知其品也。五言《哭亡妇》云:「白水贫家味,红罗旧日衣。」七言《志感》云:「委蛇岁月羞言禄,寂寞功名称不才。」何婉而多风若此!侍御于三《礼》最深,所著《深衣考》等,礼家皆奉为矩度。故其诗亦长于考证,集中金石及题画诸长篇是也。然终不以学问掩其性情,故诗人、学人,可以并擅其美。犹记其《送友》一联云:「无言便是别时泪,小坐强于去后书。」情至之语,余时时喜诵之。



本朝文教覃敷,即异域人,亦皆工于声律。余尝见滇中土司李鸿龄诗,几欲俯首至地。鸿龄虽寄居蒙自,实缅甸国人。五言歌行,实有奇趣,近体则倜傥风流,几欲合方城、玉溪为一手,与粤东之黎洵可称劲敌,谁谓九州岛之外六经之表无奇杰儁伟之士乎?



余尝读《魏书崔浩传》,而叹其学识迥非代朔诸臣所能冀及。然至于殊死者,史家以为非毁佛法所致。岂其然哉?盖其人事事欲见己之长,遂事事欲形人之短耳。其论王猛、慕容恪、刘裕,可云当矣,余则以此论浩,曰:若崔浩之达识,魏太武之荀彧也。以浩观之,而高允为不可及矣。余尝有《咏史乐府》论浩、允云:「臣才区区劳奖识,清河司徒臣不及。」盖谓此也。



近时诗之能学卢玉川者,无过江宁周幔亭,有《咏仆梦魇》诗云:「被我一声噉,跌碎梦满地。」可谓奇而入理矣。次则上虞张上舍凤翔,其《咏西瓜灯》云:「蓝团卢杞脸,醉刎月支头。」



杜工部诗:「赤岸水与银河通」,前人即以在今江宁六合县者当之。郭璞《江赋》所云「鼓洪涛于赤岸」,李善《文选注》:「赤岸在广陵舆县」是也。余以为虽诗人放笔所及,固不可以道里绳之,然地势毕竟太迥远。《水经注河水》下引《孝经援神契》曰:「河者,上应天汉。」《西京杂记》亦有「河水上通天河」之说。则此赤岸当以在黄河者为是。今考《水经注》:「大河又东径赤岸北,即河夹岸。」下引《秦州记》:「枹罕有河夹岸,岸广四十丈」云云,是赤岸在枹罕县矣。上距河源甚近,当即工部诗所云「与银河通」者也。



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卢玉川、李昌谷之诗,可云奇而不入理者矣。诗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如《游终南山》诗:「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峰。东望紫阁云,西入白阁松。」余尝以乙巳春夏之际,独游南山紫、白二阁,遇急雨,回憩草堂寺,时原空如沸,山势欲颓,急雨劈门,怒雷奔谷,而后知岑诗之奇矣。又尝以己未冬杪,谪戍出关,祁连雪山,日在马首,又昼夜行戈壁中,沙石吓人,没及髁膝,而后知岑诗「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奇而实确也。大抵读古人之诗,又必身亲其地,身历其险,而后知心惊魄动者,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非妄语也。



《北史卢思道传》:「年十六,中山刘松为人作碑铭,以示思道,思道读之,多所不解,乃感激读书,师事河间邢子才。后复为文示松,松不能甚解。乃喟然叹曰:『学之有益,岂徒然哉!』」余尝有诗曰:「刘松制碑铭,思道难了了。思道既读书,为文松不晓。信知学益人,饥者待之饱。明明愚与智,一日互颠倒。词章尚如此,何况穷理道,百事且勿营,扃门读书蚤。」观思道之言,而益知孙搴之妄矣。(《李谧传》:「少师事孔璠,数年后,璠还就谧请业。」与此同。)



体物之工,后人有未及前人者。即如汉、唐以来,咏兰诗亦至多矣,而《楚辞九歌》以二语括之,曰「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祗八字,而色、香、味并到。咏橘诗亦多矣,而《九章》之《橘颂》,以十四字括之,曰「曾枝剡叶,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祗四语,而枝、叶、蒂、干、花、实、形状、采色并出。后人从何处着笔耶?



《唐书白居易传》:「尝与胡杲、吉晈、郑据、刘真、卢贞、张浑、狄兼謩、卢贲燕集,皆高年不仕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按居易集中,亦历述九人官爵、里居、姓字,以年齿为序,盖事实仿于后魏中书令高允之《征士颂》,历载中书侍郎固安侯范阳卢元子真等三十四人而各系以颂,其前后当亦以年为次。吾乡庄氏南华九老会,其附入者,又二十一人。石门君之孙征君宇逵,亦各为颂以系之,亦仿允之例也。余曾为作序,见集中。



杜工部之在严郑公幕府也,所作诗与郑公不同。杜牧之之在牛奇章幕府也,所作诗与奇章公不同。欧阳文忠公之在钱思公幕府也,思公学「西昆」,而文忠则学杜。陆渭南之在范石湖幕府也,石湖主清新,而渭南则主沈郁。故能各自名家,并拔戟自成一队。即明沈明臣、徐渭之在胡默林幕府,默林虽不作诗,然二君亦皆能各极所长。虽督府严重,尚各有脱略仪检、不可一世之槩。惟吾乡邵山人长蘅,初所作诗,既描摩盛唐,苦无独到,及一入宋商邱幕府,则又亦步亦趋,不能守其故我矣。人或以其名重,尚艳而称之。吾以为其品既不及前修,则其诗亦更容论定也。



唐杜光庭为道士撰集诸道经,多以己说参之,俗语称「杜撰」,或以为即始于此。非也。《颜氏家训杂艺》篇:「江南闾里间有《画书赋》,乃陶隐居弟子杜道士所为,其人未甚识字,轻为轨则,托名贵师,世俗传信,后生颇为所误。」考林罕《字源偏旁小说序》:「又作《隶书赋》云,假托许慎,颇乖经据。实则陶先生弟子杜道士所为,大误时俗。吾家子孙,不得收写」云云。余意「杜撰」二字,盖出于此。然两人皆姓杜,又同为道士,又皆工作伪,可怪也。余尝有《消夏十绝》,其一云:「有鹅欲换书,宁取羲之媚?不学两道流,后先工作伪。」



岳阳楼望洞庭湖诗,少陵一篇尚矣。次则刘长卿「迭浪浮元气,中流没太阳。」余以为在孟襄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二语之上。通首亦较孟诗遒劲。



余昨过钱清镇,有闺合诗人孙秀芬,欲执贽门下,余婉辞却之。然阅其所作中有《泳夕阳》一律,其颈联云:「流水杳然去,乱山相向愁。」居然唐贤兴到之作。余叹赏久之,以为可以配「王晓月」也。



高丽使臣朴齐家,工诗及画。其入贡也,慕中国士大夫每有一面,輙作见怀诗一章,多至五十余首,可谓好事矣。按,朴本吴越着姓。《东国通鉴》云:新罗景明王七年,吴越国文士朴岩投高丽,为春部少卿。吴任臣《十国春秋·吴越武肃王世家》亦云:天宝十六年,我国文士朴岩之裔。自唐末至今已八九百年,尚为其国文学侍从之臣,世泽可云长矣。



文宋瑞有《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诗:「黄梁得失俱成幻,五十年前元未生。」盖是时信国正五十也。与阿文成《五十自寿》诗「四十九年前一日,世间原未有斯人」,二公之诗,不谋适合。均不愧英奇本色。



李昌谷「酒酣喝月使倒行」,语奇矣,而理解不足。若宋遗民郑所南「翻海洗青天」句,则语至奇而理亦至足,遂为古今奇语之冠。



陈明经增,海宁人,束发即有诗名。然屡试不第,人以「三十老明经」目之。余识之于江阴官廨,出近作就正,因决其必当远到。其诗尤工七言,如《杂兴》云:「未开桃李村无色,来话桑麻客有情。」《斋居》云:「骑月雨从春后积,出山云在树头浓。」《闺意》云:「红楼日晚愁多少,翠被春寒梦有无?」《牡丹》云:「一尺梳鬟争玉面,千金论价买春风。」其《诗箴》十六篇,学司空表圣体,亦有新意。



年家子管学洛,工制举业,四十不售,遂入赀为郎。然诗与词皆工,实为后来之秀。记其《雨中牡丹》四绝末一首云:「小窗灯影照无眠,檐漏声声欲曙天。更比落红还可惜,倚阑人不似当年。」可云丰神绝世。其《贺新凉》词中数语云:「恨不奋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亦有新意。



唐有两李龟年。一在僖宗时,见《五代史南诏蛮》下,云「僖宗幸蜀,募能使南诏者,得宗室子李龟年」云云。是李龟年又唐之宗室也。



诗之遇合,有得之于柱帖者。吾乡钱侍讲名世,未遇时,留滞京邸,岁除,几无以为生。时新城王文简官刑部尚书,素好士,钱不得已,以春帖子干之云:「尚书天北斗,司寇鲁东家。」文简大契之,周恤甚至,并为延誉。钱不久遂登上第。



乾隆间,丹徒鲍山人皋,旅客维扬,时博陵尹少宰会一以前巡抚视鹾邗上,方抵任,商人凂山人为听事柱联,山人书十六字云:「淮海维扬,贡金三品。文武吉甫,为宪万邦。」少宰一见,赏叹欲绝,知为山人所作,遂延入为上客。山人一生温饱,皆十六字之力也。



徐凝《庐山瀑布》诗:「终古长如匹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东坡以为恶诗,是矣。然东坡诗如「岭上晴云破絮帽,树头日挂铜钲」诸联,独非恶诗乎?且非独此也,铜钲又属凑韵。尝有友人子以诗见示,笔甚清脆,卷中忽以铜钲二字代晓日,予曾谕之曰:「东坡此种,最不可学,今用庚字韵,故曰铜钲。若元字韵,则必曰铜盆;寒字韵,则必曰铜盘;歌字韵,则必曰铜锅矣。」坐客皆失笑。韩退之「缟带银杯」,亦同此类。



里中杨氏,自前明至国朝,科第不绝。土人传为「旗竿里杨氏」是也。其子弟会文之所曰腾光馆,饶有泉石之胜。凡外人预斯会,得隽者又数十人。余童年亦预焉。然杨氏子弟工制艺者极多,若以诗名者,惟上舍元钖为最。所著有《揽辉阁集》,歌行尤擅场,五、七言律诗亦豪宕自喜,五言如「狂名千载后,心事一杯中」,「几人能小住,终岁为谁忙」,「万瓦露华白,一窗灯影红」;七言如「论才直欲儿文举,骂坐犹能弟灌夫」,「云泥可隔交终浅,蕉鹿相寻梦或真」;《屋漏墙圮》云「难使壁如司马立,竟无垣与段干踰」。皆戛戛独造,非寻行数墨者所能到也。



秋试揭晓,顺天、江南类皆在重九前后。扬州申副宪黻官京师日,重九日同人集墨窑厂登高赋诗云:「古来重九西风冷,明日长安落叶多。」盖是年以初十日揭晓也。人传诵以为工。今岁余偶在里中,重九前同人日日燕集,闻江宁当以初七日揭晓,亦赋一诗云:「回风已堕千林叶,冒雨谁登九日楼?」皆借落叶以喻报罢之人。惟此回揭晓在重九前,情事又不同耳。



余督学贵州日,曾两值乡试,甲寅、乙卯是也。先期即拔取十三府诸生之能文者,聚贵山书院中,院中生徒有额缺,余捐廉俸,为广额数十名。科岁两试,皆先期于五月前抵省。五月一日试诸生,头场准例《四书》文三首,诗八韵,以一日夜为限,二、三场亦然。余亦宿书院中,俟诸生交卷毕始归。六月一日,则试二场。七月一日,则试三场。时总宪冯公光熊,方抚黔中,与余尤相契,每书院扃试日,亦分派文武员弁巡逻,以防传递。余又苦黔中无书,先令人于江浙购买《十四经》、《二十二史》、《资治通鉴》、《通典》、《通考》以及《文选》、《文苑英华》、《玉海》等书,贮书院中,令诸生寻诵博览。试三场日,并明谕诸生曰:「所问策皆在此数部中。诸生能各寻原委,条析以对,即属佳士。不必束书不观也。」后张吉士本枝、胡吏部万青等会试皆以对策获隽,即其效矣。贵州中额祗四十名,甲寅科肆业书院者中至二十四名,乙卯科复中至二十七名,可云多矣。任满日,督抚例以学臣贤否具折入奏,时督臣为大学士福康安,抚臣即总宪,即以此具奏,为学臣课士之效。丙辰召见时,复蒙纯皇帝垂询及之,亦异数也。试后,余辄令院中生徒,录闱艺送署中,为决去取,颇复不爽。乙卯岁,铜仁苗匪滋事,督、抚并在军营代办,监临者为锺祥贺方伯长庚,是科余决院中生徒中式者当有八人,填榜日自第六名起,至四十名止,所拟者仅得五人。方伯好立异同,不待填榜,竟即笑向余曰:「使者此次决科,当有一二名遗漏矣。」余亦笑应之曰:「且待填毕再议。」及书五魁竟,则黄生鹤魁多士,张生本枝第二,胡生万青第四,八人者竟无一不售。方伯忽大惊曰:「何术之神若此?」余曰:「此易晓耳。顺天、江、浙大省,积卷至万余,可中可不中之卷又多,故难预定。若贵州则入试者仅三千人,其科岁试皆在三名以前者,平日能文可知。所惧者八韵诗,五道策,或抬头不谙禁例,及有平仄失粘等病耳。余皆束之于书院中,一月数课,课艺成,皆面指其得失。则以上诸病,渐可以除。闱艺又复过人,宁有不售之理耶?」诸公皆悦服而散。



古诗「青青河畔草」一篇,连用迭字,盖本于《离骚九章》之《悲回风》。



《离骚》以后,学《骚》者宋玉、贾谊、东方朔、严忌、王褒、刘向、王逸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骚》,以绝调难学也。陶渊明以后,学陶者韦应物、柳宗元以迄苏轼、陈无己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陶,亦以绝调难学也。庾信《哀江南赋》,无意学《骚》,亦无一类《骚》,而转似《骚》。王维、裴迪《辋川》诸作,元结《舂陵》篇及《浯溪》等诗,无意学陶,亦无一类陶,而转似陶。则又当于神明中求之耳。



《说苑》:「鄂君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浮洞庭,榜人拥楫而歌,鄂君举绣被而覆之」云云。此鄂君当亦以封于鄂得名。按《史记楚世家》:「熊渠伐庸扬粤至于鄂,乃立其中子红为鄂王。」《世家》盖据《世本》,是鄂之名已久。即《楚辞》「乘鄂渚而反顾」,亦当在鄂君之前。而地理书乃云鄂渚以鄂君得名,其误已不足辩矣。余戊辰年江行,曾有一绝正之曰:「《楚词》鄂渚由来旧,转说嘉名肇鄂君。一等荒唐不须述,朝为行雨暮行云。」



江夏县有邵陵王庙,祀梁邵陵王纶,香火尚盛。余亦以诗正之云:「一间茅屋荆昭庙,却有层台祀此王。不敢更将碑石读,伤心韦粲死青塘。」



自黄州至汉阳,江岸南北,名山极多。然山名大半起唐宋时,非《禹贡》山川及《汉书地理志》等之旧也。如大别、小别等山,误始于唐李吉甫;内方山、壶头山、乌陵峰等,误始于宋乐史;汉川之赤壁山,误亦始于吉甫;黄冈县之赤壁山,本名赤鼻山,误始于宋苏轼。他若武昌县亦有西塞山,通城县有鸡笼山,皆非旧地。盖辩之不胜辩矣。大别、小别等考,在文集中。江行抵黄州,亦有一绝云:「坡老尚难知赤壁,路人更莫指乌林。惟余鲍照书台在,风月千年是赏心。」盖谓此也。



刘长卿,开、宝进士,《全唐诗》编在李、杜以前,盖计其年代,实与王、孟同时。然诗体格既殊,用意亦迥别。前人以长卿冠「大历十子」,盖以诗境而论,实异于开、宝诸公耳。即如同一谪官也,摩诘则云:「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不特善则归君,亦可云婉而多风矣。若文房之《将赴岭外留题萧寺远公院》则直云:「此去播迁明主意,白云何事欲相留?」殊伤于婞直也。盂浩然之「不才明主弃」,亦同此病,宜其见斥于盛世哉。刘、孟之不及王,亦以此。



有心作衰飒之诗,白香山是也。如「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夫年始三十九,何便至「岁暮日斜」?此有心作衰飒之诗也。若无心作衰飒之诗,则亦非佳兆,如顾况之「老夫年七十,不作多时别」,柳宗元之「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等诗是矣。余友黄君仲则,方盛年,忽作一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余窃忧之。果及中岁而卒。余六十后,忽以不得已事,重赴汉江,将归,同人饯于黄鹤楼江岸,以为不更能作楚游矣。余故反其意,作《留别》一首云:「未觉山公兴便颓,残年短景苦相催。濒行不与仙人别,此世偏应一再来。」或亦自相慰藉之语耳。



武昌鱼虽多,而味稍薄。即以鲟黄鱼而论,产关以东者为最,次则东南沿海。若武昌所产,则味鲜而实薄矣。惟槎头缩头鳊及鳜花,则洞庭湖者为最,其次则武昌、黄州一带江水中。余自九江泝流至汉阳,日市此二鱼自给,饱饭后辄诵唐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词,为之神往。



唐崔涂诗:「曹瞒尚不能容物,黄祖何因解爱才?」前人每以此二语为祢正平一生定论矣。殊不知非也。知正平者,孔北海以外,惟祖一人,观其谓「惟处士能道祖意中」语,则非不知己可知。其子又能使赋鹦鹉,则赏音复在一家是已。后正平之不得其死,实自取之。若以《春秋》诛意之法断之,则杀正平者仍属曹瞒,非黄祖也。曹瞒不肯居杀士之名,故送之刘表,表名列顾厨,又汉末之好名者,故又转而至黄祖耳。即以三国鼎峙之主而论,诸毛绕涿,便以杀身,谓蜀先主能容之乎?张子布之积薪,虞仲翔之远谪,倘归之孙讨虏,谓讨虏能容之乎?是正平之杀身,本由素定,黄祖特不幸居杀正平之名耳。余前有诗云:「狂生不杀示有容,磨刀仍复及孔融。」非刻论矣。昨过鹦鹉洲有感,又赋一绝云:「一杯酹尔楚江干,雪涕临风感万端。不解爱才仍嫁祸,平心黄祖胜曹瞒。」愿与论世者更决之。其次则杜拾遗之于严武,亦正平之往事也。《云溪友议》以为武欲杀杜甫,冠钩于帘者三,其母徒跣救之,始免。李白之《蜀道难》,为房管、杜甫而作也,事虽不可尽据,然观其赠甫诗「莫倚善题《鹦鹉赋》」一语,则已兆杀机矣。甫之得免祸,亦幸已哉。平心论之,对其子孙斥名其祖父,事本难堪,即以此杀身,亦非尽严武之过也。



潘安仁之斥孙秀微时,苏子瞻之扬章惇阴事,亦皆取祸之道,不可为法。



康熙中叶,大僚中称诗者,王宋齐名。宋开府江南,遂有《渔洋绵津合刻》。相传赵秋谷宫赞罢官南游,过吴门,宋倒屣迎之,以《合刻》见贻,赵归寓后,书一柬复宋云:「谨登《渔洋诗钞》,《绵津诗》谨璧」。宋衔之刺骨。时王已为大司寇,宋便中以千金贻之,欲王赋一诗作王、宋齐名之证,王贻以一绝云:「尚书北阙霜侵鬓,开府江南雪满头。谁识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此时不录集中,见卢运使见曾所辑《山左诗钞》。若平心论之,赵固伤轻薄,然宋岂止不及王,亦并不及秋谷也。至吾乡邵山人长蘅所作诗序,实系阿私所好,不足为据。余过黄州日,忆及此事,亦曾赋诗云:「百年谁续雪堂游?苦竹寒芦起暮愁。毕竟后来才士少,诗名数到宋黄州。」未知诸君子以其言为谛否?





北江诗话卷六



开、宝诸贤,七律以王右丞、李东川为正宗。右丞之精深华妙,东川之清丽典则,皆非他人所及。然门径始开,尚未极其变也。至大历十才子,对偶始参以活句,尽变化错综之妙。如卢纶「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刘长卿「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刘禹锡「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白居易「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开后人多少法门。即以七律论,究当以此种为法,不必高谈崔颢之《黄鹤楼》、李白之《凤皇台》及杜甫之《秋兴》《咏怀古迹》诸什也。若许浑、赵嘏而后,则又惟讲琢句,不复有此风格矣。



七律至唐末造,惟罗昭谏最感慨苍凉,沈郁顿挫,实可以远绍浣花,近俪玉溪。盖由其人品之高,见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次则韩致光之沈丽,司空表圣之超脱,真有念念不忘君国之思。孰云吟咏不以性情为主哉!若吴子华之悲壮,韦端己之凄艳,则又其次也。



皮、陆诗,能写景物而无性情,又在唐彦谦、崔涂、李山甫诸人之下。



韦端己《秦中吟》诸乐府,学白乐天而未到。《闻再幸梁洋》、《过扬州谒蒋帝庙》诸篇,学李义山、温方城而未到。然亦唐末一巨手也。



王建、张籍,以乐府名,然七律亦有人所不能及处。建之《赠阎少保》云:「问事爱知天宝日,识人皆在武皇前,」《华清宫感旧》云:「辇前月照罗衣泪,马上风吹蜡炬灰。」籍之《赠梅处士》云:「讲易自传新注义,题诗不署旧官名。」《寒食内宴》云:「瑞烟深处开三殿,春雨微时引百官。」皆庄雅可诵。



《图经》:「冯夷,华阴潼关里人也。服食成水仙,为河伯。」今考王充《论衡》:「夏桀无道,费昌问冯夷」云云。是冯夷尚属夏末时人。然《山海经》已有「冯夷之都」,则与夏时冯夷又属两人。地书又云:「河伯冯夷者,本吕公子之妻。」是河伯又属女子。三人皆名冯夷,皆为水仙,又皆作河伯,可异也。(冯冰同音。)



同年秦观察维岳,壮岁悼亡,即不置姬侍。虽官盐荚,自奉一如诸生。诗不多作,然蹊径迥殊,语语超脱,五言如《泊舟江岸》云:「江渚鱼争钓,衡阳雁正回。」七言如《黄冈即事》云:「新茶雀舌关心久,旧牍蝇头信手钞。」他若《勘灾展赈》诸作,则又仁人之言,语语自肺腑流出者矣。



昌黎诗有奇而太过者,如《此日足可惜》一篇内「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岂此时时门复有龙鬬耶?若仅用旧事,则「窥」字易作「思」字或「忆」字为得。



皇甫持正不长于诗,故评诗亦未甚确。即如元次山诗文,皆别成片段,而持正乃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余颇不为然。下云「长于指叙」,始得次山梗概。盖持正究长于评文,不长于论诗耳。



孟东野诗,篇篇皆似古乐府,不仅《游子吟》、《送韩愈从军》诸首已也。即如「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圆」,魏晋后即无此等言语。他若昌黎《南山》诗,可云奇警极矣,而东野以二语敌之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宜昌黎之一生低首也。次则「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造语亦非他人所能到。高常侍之于杜浣花,贺秘监之于李谪仙,张水部之于韩昌黎,始可谓之诗文知己。即如水部《祭韩公》诗云:「独得雄直气,发为古文章」。亦惟此二语,可该括韩公诗文。外若白太傅何尝不倾倒昌黎,然仅云「户大嫌甜酒,才高厌小诗」而已。盖韩、白诗派不同,故所言只如此而已。



李樊南之知杜舍人,亦非他人所及。所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



谪仙独到之处,工部不能道只字,谪仙之于工部亦然。退之独到之处,白傅不能道只字,退之之于白傅亦然。所谓可一不可两也。外若沈之与宋,高之与岑,王之与孟,韦之与柳,温之与李,张、王之乐府,皮、陆之联吟,措词命意不同,而体格并同,所谓笙磬同音也。唐初之四杰,大历之十子亦然。欲于李、杜、韩、白之外求独到,则次山之在天宝,昌谷之在元和,寥寥数子而已。诗文并可独到,则昌黎而外,惟杜牧之一人。



又有似同而实异者:燕、许并名,而燕之诗胜于许;韦、柳并名,而韦之文不如柳;温、李并名,而李之骈体文常胜于温。此又同中之异也。诗与骈体文俱工,则燕公而外,唯王、杨、卢、骆及义山五人。



杜工部、卢玉川诸人,工诗而不工文。皇甫持正、孙可之诸人,工文而不工诗。



元和、长庆以来诗人如白太傅、杜舍人,皆有节槩,非同时辈流所及。其寄情深色亦同。余昨有《题琵琶亭》二绝云:「儿女英雄事总空,当时一样泪珠红。琵琶亭上无声泣,便与唐衢哭不同。」其二云:「江州司马宦中唐,谁似分司御史狂?同是才人感沦落,樊川亦赋杜秋娘。」



武元衡、沈询皆死于非命,未死前一日,皆为五言断句,遂皆作诗谶。询诗云:「莫打南来雁,从他向北飞。打时双打取,莫遣两分离。」果夫妇并命。元衡诗云:「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果日未出而先陨。又何其奇也。较潘岳《寄石崇》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其验尚在数年以后者,不为异矣。



汪文学璨,旌德人,随父贾于泰州,遂寄居焉。虽贾而工诗。其弟秀才瑸,受业于余,璨时以所作托瑸寄质,余心赏之。惜年未三十而卒,临终属其弟乞余为作诗序,余怜而许之。犹忆其《寄妇》诗云:「不知何处秋砧急,错认山妻捣药声。」《春闺》云:「陌上小桃红不了,可能开到壻归时。」盖工于言情者。余序中以唐李观为比,李翱所云:「观之文如此,官止于太子校书,年止于二十九。」今璨功名止于上舍,生年亦止二十九,均可云才人命薄矣。弟瑸亦能诗,其《寒食访余里第》有句云:「寒食连番雨,桃花到处村。」



高侍郎启,以宫词「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二语贾祸,至于杀身。不知迪诗实有所承,语意非创自启也。唐王涯《宫词》三十首之一云:「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词意与迪诗略同,但较迪诗稍蕴藉耳。



隋文帝独孤皇后,以高颎呼之为「一妇人」,遂衔恨刺骨。然唐太宗后长孙氏,亦开国皇后也,其病中论太子,即自称「一妇人」。何度量之相越,一至此也?卒之隋一传而亡,唐延祚至四百年,亦未始不由于阃德矣。



古人小葬,必先作买地券,或镌于瓦石,或书作铁券。盖俗例如此。又必高估其值,多至千百万。又必以天地日月为证,殊为可笑。然此风自汉、晋时已有之。明嘉靖中,山阴县民于本县十七都地垦得晋太康五年瓦莂云:「大男杨绍,从土公买冢地一邱,东极阚泽,西极南幐,南极北背,北极于湖。直钱四百万,即日交毕。日月为质,四时为任。太康九年九月廿九日,对共破莂,民有私约如律令。」后阅元遗山《续夷坚志》,载曲阳县燕川青阳坝有人起墓,得铁券刻金字云:「勅葬忠臣王处存,赐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贯九百九十九文。」事在唐哀宗时。则唐五代时土风尚然。其钱数必如此者,盖不欲满十万,或当时俗例然耳。不知此例自何代始止?然今人于墓前列界石,书四至,尚本于此。余为山阴童钰题《杨绍买地莂歌》,在集中。



今人言一日十二时,若古人止有十时,《左传》昭五年:「卜楚邱,曰:日之数十,故有十时」是也。今人推禄命者言八字,若宋以前只有六字。盖第用年月日,不取时也。



《宁国府图经》:「泾县西五里,有淳于棼故居。」云棼「南齐明帝时为相国,尝舍宅为寺」云云。《名胜志》「棼又作髡」,益非。今考唐李公佐《南柯记》云:「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酒忤帅,斥逐......家居广陵郡东十里。」当即其人。下云「贞元七年九月,因沈醉致疾」云云。无论公佐此传皆属寓言,即实有其人,亦唐中叶人,非南齐也。又云官相国,岂幻梦中位居台辅,即信以为实耶?《图经》及方志盖又因公佐所言而附会之,地理家遂采为名胜古迹,误之误矣。



又泾县名宦,于三国吴时首列陈焦,云生有善政,死即留葬桃花潭侧,宣德中《县志》并载焦葬后七日,穿土化为小儿,坐于墓上,久乃不见云云。皆因《吴志孙林传》于永安四年载安吴民陈焦死埋之六日,更生,穿土中出。《太平广记再生部》引《五行志》亦同。二《志》并云安吴民,则非泾县宰可知。方志之诬妄如此。而人辄信之,并列于祀典,何也?



诗虽小道,然实足以觇国家气运之衰旺。即如五代晋时冯道奉使契丹,高祖宴之于禁中,及使回,道赋诗云:「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盖是时燕云十六州已割属契丹,国势奄奄,如日之垂暮,故虽宰相作诗,而气象衰飒如此。至宋则不然,太祖太宗之世,宇内渐已削平,景物熙熙,已若日之初煦,故李昉《禁林春直》诗云:「一院有花春昼永,八方无事诏书稀。」又《昌陵挽诗》云:「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楼三度纳降王。」何等气象!盖同一宰相也,而吐属不同如此。孰谓诗不随气运转移乎?



谢灵运《山居赋》,李德裕《平泉草木记》,其川壑之美卉木之奇,可云极一时之盛矣。然转眼已不能有,尚不如申屠因树之屋、泉明种柳之方,转得长子孙永年代也。盖胜地园林,亦如名人书画,过眼云烟,未有百年不易主者。是知一赋一记,虽擅美古今,究与昭陵之以法书殉葬、元章之欲抱古帖自沈者,同一不达矣。



粤雅堂丛书北江诗话跋



右《北江诗话》四卷,国朝洪亮吉撰。按先生字稚存,阳湖人,「北江」其号也。志行气节,为儒林引重。于经史注疏、《说文》、地理,靡不参稽钩贯,着撰等身。为诗,涉笔有奇气,精思独造,远出恒情,仿康乐、仿杜陵、仿太白、仿杨诚斋,然实呕心镂肾,总不欲袭前人牙慧。迨荷戈万里,奇气喷薄而出,益如天马行空,不可羁靮。赐环后,枕葄坟典,管领湖山,当时词人,咸推祭酒。尝见其小印,作「旷代逸才」四字,亦唯先生不愧此言。吴谷人《骈体文续集墓表》,江郑堂《汉学师承记》,载其著述多至百十种,而均未及是书。道光戊申,始得诗舲中丞刻本,特重付梓人,俾后来谈艺者有所矜式焉。先是,赵瓯北撰《七家诗话》,欲以查初白配作八家。先生止之,赋诗云:「初白差难步后尘」;又云:「只我更饶怀古癖,溯源先欲到周秦。」自注云:「余亦作诗话一卷,自屈、宋起。」见《更生斋集》。则先生之宗旨可知。然是书无论及灵均辈语,殆亦不无遗佚欤?又先生尝赋《论诗绝句》,顾宁人、吴野人共一首,王阮亭、朱竹垞各一首。今读是书,所论几于迭矩重规,又如吴梅村、邵青门、沈归愚、袁简斋、蒋心余、厉樊榭、孙渊如诸子,均有宋玉微词,然俱精确不磨,固不同文人相轻积习,转贻笑柄者。至自述各诗,单词词组,亦如西子王嫱,嫣然一笑,即屏除绮语者,亦知其美。若「竹兜」五律,谓庶几前人《檐马》作,则未敢附和。然要其目光如炬,上下千古,龙子作事,固自不凡。又先生《论诗绝句》:「药亭独漉许相参,吟苦时同佛一龛。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亦可谓不存乡曲之见。而是书仅及药亭之晚达,未论其诗;及屈陈诸子,至黎二樵明经,则推崇已极,与王兰泉《蒲褐山房诗话》同;顾谓「惜其年甫四十而卒」,而不知樵夫实久主粤中坛坫,年几七十余,生平足迹未尝度岭,与先生未及谋面,仅得之传闻故耳。秋尽日,南海伍崇曜谨跋。



右《北江诗话》第五、第六两卷,先生哲嗣子龄明府宦粤,以续刻先生遗着数种见贻,此册与焉。亟重付剞劂,俾与前重刊张诗舲侍郎所刻四卷,得成完璧,亦厚幸也。咸丰甲寅闰七夕,伍崇曜再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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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崆峒樵隐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