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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比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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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比山大

作者:许春樵《光明日报》(2015年06月07日10版)

每座城市都有许多亭子,亭子是城市的装饰品,类似于一个人手上的戒指、手链或耳坠什么的,是给城市锦上添花的;而醉翁亭之于我老家滁州,却不一样,一座亭子撑起了一座城市。许多人先知道了醉翁亭,而后才认识了滁州市。





这是我离开老家二十多年后,才悟出来的。





悟出来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我正陪北京来的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在琅琊古道上漫步,是当年欧阳修走过的路,而欧阳修没留下一个脚印,只剩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在雨雾中几百年如一日沉默无语。





我上研究生那年,醉翁亭已经很老了,黛青色的瓦楞在记忆中久久盘旋,那时候,我对醉翁亭和滁州城多是地理上的认同,顶多有一点乡情,夹杂一点若无若有的乡愁。





北京的朋友与我年纪相仿,来皖谈完书稿,我问想去安徽哪里转转,他几乎脱口而出,“你老家滁州!”我说那有什么好转的,他说论诗文带给安徽的影响,琅琊山超过黄山、九华山,他还告诉我,在台湾、香港出版的课本中,无论怎么修订,《醉翁亭记》无人敢动。





我们是被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带到琅琊山的。





年少时对琅琊山的亭台楼阁、诗词书画、山色泉流看不出多少名堂,所以根本就没有欧阳修那般陶醉;成年后,经历多了,感受也就多了,发觉无论看风景,还是读诗文,得有人生的经历和经验先做铺垫,而后方能悟出其中深味,“书读千遍,其义自现”说的不是统计学上的“遍数”,而是时间背后的人生经验。《醉翁亭记》就其思想内涵而言,官场失意、生活坎坷、遭遇过挫折失败的人更能隔空共鸣;如果从寄情山水、陶冶性情的角度阅读,《醉翁亭记》当是如今所缺失的低节奏、慢生活的范本;而到中学生那里,读《醉翁亭记》的全部意义是学习写作文,三十四个字写活了山里的四季。“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我儿子说,“那是文言文!”





一个人与一座城,一座城与一个亭的想象纷至沓来。





如果没有《醉翁亭记》,后来的游人会不会来琅琊山;如果没有琅琊山,欧阳修会不会写出千古绝唱《醉翁亭记》,我想,古今多少文人墨客、名流雅士,你追我赶地直扑琅琊山,绝不是为了逛一下亭子,看一眼苏轼的字,喝两口“让泉”的水。





九百年前欧阳修上山的时候,山上人文景观寥寥,除琅琊寺,仅有智仙和尚为太守建的“醉翁亭”,后来欧阳修自己建了“丰乐亭”,历代官宦名流在“与民同乐”主题煽动下,在醉翁亭四周,陆续建了一个九亭十阁的园林景区,《醉翁亭记》和欧阳修相关的人和事及蛛丝马迹全部罗列其中。也许就一个晚上,《醉翁亭记》写好了。琅琊山景色依旧,但原先的琅琊山自然景区已被欧阳修几百个字打造成了人文景区,等到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轼题写“醉翁亭”和手书《醉翁亭记》碑刻,欧文苏字,珠联璧合,所有人都惊呆了,那种巨大的震撼力穿越千年。苏轼笔锋所指,历代名流名家蜂拥而至琅琊山,他们无不附庸风雅,或摩崖石刻,或挥毫题碑,或匾额书联。好字养眼,名联养心,真的来琅琊山走一遭,醉翁是当不成的,但你会更清醒地意识到如何做人、做官、做朋友。





山有魂,亭有脉搏。琅琊山醉翁亭的魂和脉是其惊世骇俗的人格理想与人文精神,“天人合一”和“与民同乐”的意志贯串《醉翁亭记》,这一理想纵横千年,历久弥新。也许是后来者“可望而不可即”,才使得这座山和这个亭子更吊人胃口。





琅琊山和醉翁亭与我们安徽的文脉融会贯通、一脉相承,安徽文学院第一届签约作家的改稿会就是在琅琊书斋举行的,这里远离喧嚣,昼夜安静,总有住在欧阳修隔壁写作的幻觉,这种幻觉不仅迷人,而且生动,每个作家似乎都愿沉溺其中。





在那场秋雨还没有停歇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人与一座山相互对视千年,一座城一个亭血脉相连,是因为他们千年之前就已相互命名,荣辱与共。欧阳修在扬州、颍州都做过知州,但再也没能写出《醉翁亭记》这样的传世杰作。





在全国各地参加活动,有人问我哪里人,我说“环滁皆山也”,对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接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样的问答很有趣,像是地下党接头时在核对暗号。





一句话成就了一座山,一个亭子命名了一座城市。这是九百年前就印制好了的滁州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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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诗城向日葵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