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岔河下了一场雪去年正月初五的早晨,窗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透过玻璃传进来,意味着外面的年味正浓,阳光伴着朦胧在房间里热烈起来时,我接到老家 岔河侄子的电话,侄子惊恐的声音里掺进了急促,我心里一紧,大过年的,哥哥怎么了?年前我和媳妇回家过小年时,还好好的,刚从临沂打工回来 的哥哥,去村里大街上迎接我们,笑容里绽放着他的心意。之前,我间或接到哥哥的电话,都是家里有了重要的事,让我回去,大多是让我高兴乐于 接受的消息。可这次却是侄子的电话,一个传递着哥哥不幸的信息。坐了外甥的车子,只用了不到七十分钟,就完成了一百一十多公里的距离,这个 过程,穿过城市、村庄和田野,车轮辗压沥青路面的声音,还有轿车喇叭响着的嘶鸣声,预示着一场告别的到来。过小年的那天,哥哥看着久病归来 的我,满心的欢喜,让嫂子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还特意让侄子和侄女带着家人回来,孙子和外孙来到跟前,孙子还让我看他的考试成绩单,棒棒的 令人欣慰,一大家子八九口人坐不开,还另搬来一个桌子,喝着我捎来的一瓶十五年汾酒,哥哥说,这是好酒,还带着糠性子味。哥哥一生没有多少 爱好,就好闲下来时喝口酒,他能品出酒的这个味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那天,家里人都劝着少喝一点,因为他和我的身体的确承受不了再多一点 的酒了,哥哥还想喝,可还是听了劝,放下了酒杯。没成想,哥哥这一次放下酒杯,不到十天的功夫,就再也不能端起来。哥哥置办的偌大的院子里 ,早已站满了整个大家庭里的人,他们看着走进来的我,面无表情,哥哥的屋子里,他的那张床已被抬到外间,他躺在上面,脸和身子盖着还温热的 棉被,那是被他剩余的体温焐热的棉被。脸也被盖进了被子里,意味什么,我经受过不止一次这样的场面了。叔父大爷站拢着,围在床周边,里面有 一直握着哥哥右手的三姐,二姐远在西安,一时间赶不回来。三姐一直在说,手还是热的软的。我呆立一旁,看着被子里的哥哥,心里塌陷,不知所 措。直到快天晌时,大叔和三叔给哥哥换衣服,才开始掀动那床深褐色的被子,哥哥像婴儿一样裸露了出来,脸部安祥,五官似乎还带着笑意,他这 笑意,是见到了年前还去墓地拜谒的父母亲才留下的吗?哥哥在凌晨的寒冷里挣扎着离去,经历了何样的痛苦,无人能知,睡在隔壁的家人描述,他 发出了不止一次呼唤般的呻吟,那时多么想喝一口温水,但那时间家人也大意了,睡意占了上风。新的秋衣秋裤、新的袜子和内裤,拿到他的床前, 和他一起考大学不中后来在村里关系处得最好的大叔,慢慢地一件一件地给他穿上,然后崭新的深蓝色寿衣和圆口鞋穿上了,瓜皮冒也戴上了,头下 枕着长条形的蓝枕头,脸上遮着几张黄色的火纸,那是本家的乡亲想留住他最后的几丝阳气吧。哥哥安静地躺在他的床上,床前烧制的泥瓦盆里,不 停地燃烧着给他远去路途上的钱。在本家门里乡人来回的围绕和聚拢里,夜来到了这间屋子,灯光下,哥哥似乎还能听见满屋子的说话声,海浪一般 ,直到下半夜还没有停不来,那是本家的叔父大爷怕哥哥远去的路上一个人害怕,给他壮胆的吗?我最后支撑不住了,跟三姐斜卧在床对面的麦穰草 里,迷迷瞪瞪,在寒冷里醒来时,窗外一片明亮,满天井里的家什上,树枝上,棉絮一样地裹着洁白的雪。这光泽闪晃得我以为是天亮了,是我的错 觉,其实那是雪白映照了夜晚,穿透了黑暗。我走出屋门,在门檐下,看见天井里都已经走出一条褐色弯曲通往大门口的路了。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 白,感觉木木的,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来到天井西头的侧房,那里有个台阶可以通向房顶,可能是哥哥为了在房顶上晾晒粮食而设置的,当我走上 房顶时,居高俯视,整个飞雪的天井甚至整个大雪笼罩下的村子都进入我的视线了。雪不停地下着,白茫茫灰苍苍的天穹,似乎在向我示意着什么, 我的大脑仍然一片空白,只是跟着感觉举起了手机,将这我从没见过的岔河景象拍摄下来。天刚亮,雪光映照的天井更亮了,叔父大爷帮着搭灵棚了 ,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躺着,在雪地里发出迈步的吱吱声中,由侄子陪同,被抬着走出家门,一辆昨天就订好的灵车接走了他。坐在动车上的二姐一 直打电话说,能否等她回来,见上哥哥一面,再让灵车接走。可哥哥还是离开了,等二姐见到哥哥时,就是屋里正中央放着的他结婚时那把椅子里的 一个木质的盒子了。那里面有哥哥。那张他结婚时父亲找人做的双人床撤走了,撤到了哪里,不得而知,哥哥在上面躺了一辈子的酸甜苦辣,也不得 而知。只听见二姐跪在那把椅子前,号啕大哭,泪涕横泗,里面的话语抒发着她无比的悲痛:你让你二姐大过年的从西安来给你下跪,给你磕头啊。 等二姐被大爷爷拉起来时,她看了看房梁,又看了看闪回着大雪亮泽的天井,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兄弟没了,天地同悲,草木戴孝。二姐没上过 一天的学堂,只是那年“识字班”里的一员,六十多岁的她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样的词,而且还用得这样准确。我的心蓦地颤动了起来,四十年前的 阴历十一月十七,二姐在深夜里发现了久病卧床的母亲没有了气,她凄厉的哭声划破了夜的黑暗,至今还响彻在我的心间。这一年的秋天,奶奶去世 后,母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阵热一阵冷,从镇医院转到了县医院,到了冬天还是无力回天,这让二姐悲伤到内心。天亮时,看见天井里和屋脊上 落满了厚厚的雪,二姐嘴里就念叨不停。我那时年岁小,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认为从此就永远也见不到母亲了,以至去村西的大道上给母亲指 路,主持仪式的二叔见跪在雪地里的我没哭,过去打了我一耳光,我才哭起来。从此,我跟着哥哥穿着草鞋,不管跪在土地庙前地雪地里泼汤,还是 跪在母亲墓前的雪地里磕头,每次听见哥哥哭起来,我就拼命地大哭,每次都止不住。懂周易会掐算的三姨知道了,就在母亲灵位前祷告了一阵子, 说好了。从那以后,我去附近村里上初中,每天都要经过村北堰西的那片坟地,看见两个奶奶和母亲的坟头,相互陪伴着,似乎并不孤单。那里草木 深邃,再往西就是紧挨着的鸡龙河道两岸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这里有时安静肃穆,有时风声鹤唳,特别在晚上放学回来,经过那里会有一阵颤栗的兴 奋,幻想母亲和奶奶会不会从那里走出来,让我领着回家去找父亲和哥哥,或领着我走进那个土圪瘩看里边的究竟。这个颤栗的兴奋,伴随着我从少 年一直到青年,那个墓地集中的村北堰西杨树林,让我沉浸在这个幻想里不可自拔,直到二十四年前秋天父亲被疼痛击倒,我才在一座海滨小城里的 某个房间里幡然醒悟,那个幻想的内容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父亲的胸部CT片子,犹如晴天劈雳,我们一家都处在惊恐之中。他最后的日子又来到了 阴历十一月,二十四日那晚,他的头皮奇痒,让陪在身边的二姐用手给他?,二姐?累了就让我接着,直到下半夜,他感觉不到痒了,疼痛也消失了 。天还没亮,还是二姐,发现了父亲停止了呼吸,这次她没大声哭喊,而是悄悄地把我和哥哥叫到父亲床前,哥哥和我要哭,她却给止住了,有点认 真地说,这会儿的哭声,会吓着刚走了的父亲。那时我想,二姐可能明白了看见母亲没有气息时大哭给自己带来了一些什么,才制止了我和哥哥。父 亲疼痛的半年多过程,再次让我感到死亡真的可以看到,它的气息在空中以某种形状移动,在等待最后时刻,以俯冲的态势夺走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最 后的留恋。我又一次真切地看到亲人过世。当我和二姐、哥哥还有亲人跪在父亲房前的天井里放声大哭时,天光已亮,还是一场雪降临到了这个天井 院子里,纷纷扬扬,落满了院子里的所有角落,包括树皮褶皱、枝桠、草垛、石台、水井,还有所有父亲使用过的家什。雪花带着悲意,染白了村里 的大街小巷和村西鸡龙河道的弯弯曲曲,我冥冥之中感到,每一朵雪花,都是自然与人之间的密码,值得我用全部的真诚和热情去解读。天地同悲, 草木戴孝。这或许是二姐通过母亲、父亲的过世,解读出的自然和人之间的密码之一。天地和草木在一个人逝去时,表现出来的情绪和状态,或许真 的能表达这个人在世时的品质和留给周围人的印象。哥哥和父母亲一样,一世的善良,乐于助人,有口皆碑,逝去后大自然表现出的情绪,真的令人 不难理解。二姐跪在哥哥灵前的哭诉,告慰着哥哥的在天之灵,也让走在黄泉路上哥哥,见到父母亲后没有了忐忑与不安。哥哥临出殡前的那天上午 ,我独自沿胡同向西,走上堰堤顶,向西放眼望去,河道里显现着惟余茫茫的苍灰感,似乎在倾诉着我此刻的心情。沿堰坡被村人铲出来的褐色小径 ,来到那座苍老得承受不住大雪之重的石拱桥,站在上面看到河道上下水几乎断流,只在一些沟汊里汪着覆盖了厚厚积雪的冰团,孤独的几棵杨树在 岸边站立,在雪堆里正抱团瑟瑟而抖,向西蜿蜒的大路变得窄窄的,有气无力地向前延伸,路边的大杨树一棵棵成排地站立着,泛着黑色光泽。桥北 边的那一片河滩,向岚兖公路和高榆那边延展着,在堰堤的西侧,有哥哥下午要去的地方,那里早就有本家乡人拉土拉砖拉预制板,打好夼了。我似 乎看到了哥哥正跟随着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的诗意描写,走进了一个这样的世界:我们停在一幢屋前,这屋子/仿佛是隆起的地面/屋顶 ,勉强可见/屋檐,低于地面/从那时算起,已有几个世纪/却似乎短过那一天的光阴。早已看不见那一望无际绿色汹涌的芦苇荡了,也闻不到在布谷声声里升腾在村庄上空的腥涩气息了。西南方向有鸡龙河水汇入更大河流的地方,我看不见那里曾有热情拥抱继而咆嚣奔腾的那片大水了,只想着在自己的生命里,大水之畔岔河村的夜晚,曾经有三次大雪无声地降临,无言地表达着对那天逝去的亲人的悲情,慰藉着与他们有关仍然活着的人的心。如此解读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密码,已经足够了。我想。2020/0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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