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诗选读 田园居士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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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诗选读
余秀华
目 录
麦子黄了
相约春光
但是，我不知道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在哪里能遇见你
溺水的狼
不眠之夜
在苏堤上
我爱这尘世
我喜欢这黄昏
晚秋
祷告词
辨认
积雨云
今夜你在红尘里
淡青
别离
我想要的爱情
刚好
我的书桌
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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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麦子黄了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
然后是汉江平原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
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荡里，找到一粒白
住进去？
深夜，看见父亲背着月亮吸烟
——那个生长过万顷麦子的脊背越来越窄了
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
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
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
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
相约春光
我不相信，除了你，还有照亮我的事物
我也不信：没有你，我就一直灰暗
但是这被惯用了的春天，摘一个给你
也无关紧要
你在这个春天美丽一场也无关紧要
我只相信，我们有一种力能碾碎
在风里颠簸的花朵
如果你说这是一种爱一种情谊
我也是闭上眼睛去听风声
其实也无妨：如同想选择一块好的地方
死去
我们选择在这样的春天里相遇
我甚至知道你会在某一个时刻
占枝为果
在最短暂的时辰里约见
许多细枝末节都被略去。你告诉我
你在
仿佛就把一个春天还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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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抱着一个落日
就如同抱住了一个圆满
但是，我不知道
幸福如一片叶子含在嘴里
这个三月，走得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获取水分
并从一条经脉上
得到秋天的走向
想让我的一个短句穿过秋天的埋伏
天凉的时候，我怀抱紧张
回首，还会惊心
我不知道我身后的脚印
是否如一个酒杯
怀揣着月亮
我开始信任我的平凡，我的世俗
和一钱不值
我把一个句子放在山后长长的斜坡上
让叶子盖满它的身体
可是我不知道
哪一片叶子的泪光
会得到整个秋天的原谅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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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在哪里能遇见你
在一个上坡，在黄昏的寂寞里
在人到中年的小心翼翼
而我，还是那个身披霞光的人
雨水流过山岚，孤独如杜鹃开放
想起你，如一团蜜，甜到苦
我们的缄默各有原因
可是，有的故事不能用方言讲述
如同你。你怀里的花朵藏着枯萎
不碰，我们彼此是彼此一碰，它就落
即使遇见，我也不能改变蝴蝶的习性
你也不会知道它为何飞过
沧海
为何在你的疑问里
招来一场雨水
溺水的狼
一匹狼在我的体内溺水，而水
也在我的体内溺水
你如何相信一个深夜独坐的女人，相信依然
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明艳的部分
我只是把流言，诤言都摁紧在胸腔
和你说说西风吹动的事物
最后我会被你的目光蛊惑
掏出我浅显的一部分作为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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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不再救赎一只 溺水的狼
让它在我的身体里抓出长长的血痕
你说，我喝酒的姿势
多么危险
不眠之夜
我期待你来我梦里
不管以一个老人
还是一个孩子
不管你是沉默不语
还是侃侃而谈
像从前那样
像从前那样在门后看我
而你，已经好久不来了
雪从远方埋进了村庄
人间松垮垮地在坍塌
而我却想跳起来薅那个梦
盼望长眠的人却总是睡不着
时间如雨滴挂满月光下的屋檐
你是居住在这缝隙里的人吗？
时间也像一个八卦阵
从我这里扩展到你那里
每一个玄关都落满笛声
低沉 如同呜咽
在这午夜
被浅浅的死亡淋湿了的人
嘴角挂着满意
你如果来我梦里
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而你好久不来了
不知道在哪里修补
这陈旧而苍冷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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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堤上
三月是乱世里的盛世
烤化了陈年的雪
把红尘重新翻腾起来
随手丢了一浪在西湖
着盛装的人群游荡在西湖
一个人递给另外一个
裹着砒霜的蜜糖
那一处桃花还是宋朝的
柳条儿，诗人折了
酒鬼折了，小孩老人也折了
过了唐朝就光秃秃的
只有虚影在摇晃
一身俗艳的人
在皮肤上画春天
在苏堤上，风把两边的水
不停合拢，在我头顶
我被谁打翻了，又被谁扒出来
让我再一次承受这盛世的烂俗
像隐藏暗疾般隐藏
一个厌世之人 直到遇到他
他举着手机在桥上拍照
他按一下，樱花就白一些
按一下，柳枝更绿一些
甚至从他背后走过的人
更像人一些
他炫目的白发
是把万般色彩都吸了进来
天光落在上面
这个春天才有了春天的样子
我爱这尘世
我爱上这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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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扰扰的相遇
爱上不停重复
俗气又沉重的春天
爱上这承受一切，
又粉碎的决心
没有一条河流
能够被完全遮蔽
那些深谙水性的人儿，
是与一条河的全部
签订了协议
——你，注定会遇见我，
会着迷于岸边的火
会腾出一个手掌
把还有火星的灰烬接住
而我，也必沦陷为
千万人为你歌颂的
其中一个
把本就不多的归属感抛出去
一条河和大地一样辽阔
我不停颤栗
生怕辜负这来之不易
又微不足道的情谊
哦，我是说我的哀愁，绝望，甚至撕心裂肺
因为宽容了一条河
竟有了金黄的反光
我喜欢这黄昏
喜欢空气里喑哑的香气
和若有若无的钟声
从一棵树里发出来的
从一只鸟的翅膀里
发出来
我喜欢这蓝色的，明亮的忧伤
这从云朵里缓缓落下来的光
我喜欢我自己身体里
破碎的声音，和愈合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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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悲喜交替，那些交替
的过程里新生的秘密
甚至，这无望的人生
也是我爱着的
因为你在远方挥动手的样子
如同一道命令叫万物生长。
晚秋
流云易散
我这里的天
一定与你的天空相连
映着我倒影的流水
一定与你的河流贯通
只有欢乐和哀戚
归于个人怀抱
不能翻译的方言
能够盯着你看就是快乐
仿佛垂下去的果实
凝视大地
现在还不能把
一颗果实的核说出来
如同神谕
如同箴言
我相信走到你面前的人
是光芒的 包括我
包括我的口无遮拦
和小小的嫉妒心 当然还有我
易喜易愁的孩子气
与你离别的绝望
也有蜜的基因
所以我愿意在与你
相遇的路上奔波
并以此耗尽我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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祷告辞
我乞求诗歌能够阻挡一辆坦克
蓄满眼泪的诗歌阻挡的多一些
我乞求鲜花能够对抗子弹
一把康乃馨能够安慰一位母亲
我乞求阳光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让一些人从防空洞走出来
去触摸已经伤痕累累
但还在努力绽开的春天
我乞求那些告别没有生离死别的哀伤
而是去触碰自由的喜悦
我乞求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啊
能够跑到街上
我乞求和平！
我乞求那些手拿刺刀的敌对者告诉对方，
他们各自母亲的名字
妻子的名字，孩子的名字
我乞求每一个发起侵略战争者
珍惜自己的名誉
每一个战士的生命
珍惜每一个平民的生命
我乞求在已经多灾多难的地球上
阳光普照
没有比战争更邪恶的事情
没有比战争更低级的侵略
我乞求和平！
2022年02月27台望
辨认
爱是一场远方独自的焚烧，是用灰烬重塑的自我
是疼到毁灭之时的一声喊叫
是喊叫之后永恒的沉寂
我以旋转的方式向你靠近，如激流上的花朵
如花朵下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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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时间以时间的速度下坠，撞击，轰鸣
噢，我坚持以我的方式等你辨认，也这样辨认你
半辈子耗尽，半辈子耗尽了啊
我混匿于人群，哑口无言
而爱，是你满头白发时，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后
比天空更深的
沉默
积雨云
五月的天空，虚拟出晴空万里。
谁在时间的空山之后，
压抑风流万千，
谁心慌地把羞红藏进苍白，
怕一句话泄露了夜晚的情分，
把雷霆细致到另外的隐语，
花朵，蝴蝶，鸟，
和三月的河流，
撞开门的是举手前的心情，
你如何舍得，
放下飘的姿势。
今夜你在红尘里
今夜你在红尘里
当然，我也在
我们无一例外被裹挟
被要挟和鞭打，
被各色的灯光迷惑
亲爱的，请把颂辞填好
祭词我来写，我擅长的
你在南京的旧朝代里
写出了自己的宪章
我在横店的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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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出了来世的碑文
你的孤独我已经
替你多尝了许多年
而我们还是一无所获
我爱你，这怯懦的爱
被年轻的女子推搡得汗流浃背
我预备好了贺词，等你功成名就
我预备好了背包，背你尸骨下山
我预备好了后半生的贞洁，
与你再不相见
我用了40 年，
预备了这最后的牺牲
今夜，你在南京，
被众多的文化名人围绕
哦，你们的文明，人类的文明
今夜我在横店村，
想着怎样才能与世无争
想着怎样筑一所泥屋
为一次相见，献出这后半生
淡青
起雾了
我踌躇着在北山脱下尾巴
在子时之前翻过山头
与一径野花达成共识
让我比它们的香味先到
假如你满屋的书香还没有迷惑我
那一定是你一身青衫
我怀疑它收拢了我一辈子的颜色
我一个恍惚，就是今生今世
我在江西，你在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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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
到处都是蝴蝶坠落的声音。
它们的叫喊堆积成一个个小坟墓
在这阴暗的房间里。大雨南移。
飞机在夜色里起飞，
灯光映照窗外闭合的花朵。
它们比沉默更衰败。
我想把这墙壁抠出一个洞。
这幼稚的事情，我还是忍住了
像忍住灯光在一对瓷鹤身上
投下的几个影子
我将原路返回，隔着大雾看你
我将在每一条河流上丢下
我的咆哮和哭泣
我将以这样的方式
承担我爱的罪孽。
把一棵合欢树上的雨水
全部摇下来。它们如此轻，
无法砸疼我。如同这别离。
我想要的爱情
在五月之末，
万物葱茏也不能覆盖，
山水退让，而你若来，
依旧被一个幻影溺灭，
但是无法阻挡它，
被月光狠狠地照耀，
越照越白，你看，
我不打算以容貌取悦你了，
也没有需要被你怜悯的部分。
我爱我身体里块块锈斑，
胜过爱你，许多时候，
我背对着你，看布谷鸟低悬，
天空把所有鸟的叫声
都当成了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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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惊心动魄的蓝。
我被天空裹住，越来越紧，
而我依旧腾出心靠左边的位置，
爱你，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刚好
这夜，沉寂得刚刚好
月光刚刚好
最后一朵玫瑰踮在枝丫上
甚至白霜也刚刚好
哦，谁还有白银般的时光
无尽地流淌之后，汇为深井
如果爱，仅仅是一种发光
我将以更重的沉默面对你
我说不出来此刻
我的温暖和温柔
如果我们一起低头
看见的不仅仅是相同的时辰
那么多相同的如同秘密
是你我共存于世的喜悦
我的书桌
玉佛不言。对沉重的夜一声不吭
佛前的两个药瓶子每天早上吐一粒丸子出来
和佛的沉默对等
超过它们高度的是几摞书
一些看过，一些还没有
我的欢喜和焦虑都被夹在里面
几个充电器，一个手机，一条毛巾，一本圣经
混在一起
我每天拿起它们
我喜欢它们比我旧得慢一些
而上帝比如来走得慢一些，让我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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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一些
黄昏里，我在电脑上敲打它们
这些密集的欢愉
都倒向了不可言说的哀伤
孤独
如一颗雨后的水珠
悬挂在树叶的边缘
身体慢慢弓成一个疑问
“我有足够的悲伤滴落，
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时间
在她的身体里也是缓慢的
一个量词需要多大的容器啊
好比孤独把一个人的身体变得无比广阔
一滴水珠坠落也是个漫长的过程
从难以启齿的忧虑开始
暮年攀上右肩
她预计的风声吹来，
一个人活得不需要冒险了
这是不需要原谅的
味道却是不一样的
坠落是长久以后的一次摊开
俱碎也罢，俱焚也好
她的问题一点点简约，收缩
反正向来如此。
她要问的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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