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意，神妙的人生哲理

“真 意 ”， 神 妙 的 人 生 哲 理

——從 《 結 廬 在 人 境 》 說 開 去

結 廬 在 人 境 ， 而 無 車 馬 喧 。 問 君 何 能 爾 ？ 心 遠 地 自 偏 。 採 菊 東 籬 下 ， 悠 然 見 南 山 。 山 氣 日 夕 佳 ，飛 鳥 相 與 還 。 此 中 有 真 意 ， 欲 辯 已 忘 言 。

陶 潛 的 二 十 首 《 飲 酒 》詩 ， 大 約 是 他 義 熙 十 三 年 （四一七年 ）的 作 品 。 在 《 結 廬 在 人 境 》 一 詩 中 ， 詩 人 對 人 生 哲 理 進 行 了 深 邃 的 藝 術 探 討 ， 詩 中 那 種 難 以 用 言 語 表 達 的 “ 真 意 ”，集 中 地 表 現 了 作 者 的 人 生 意 向 與 審 美 理 想 。 因 此 ， 我 們 深 入 地 探 索 本 詩 ， 挖 掘 其 “ 真 意 ” 的 內 涵 ， 對 於 正 確 地 理 解 作 者 與 詩 作 ， 都 有 著 非 常 重 要 的意 義 。

本 詩 前 四 句 採用 問 答 的 形 式 ， 揭 示 了 人 的 思 想 修 養 對 於 適 應 環 境 的 重 要 作 用 。 一 個 人 既 要 結 廬 在 人 境 ， 吃 人 間 煙 火 ， 又 要 擺 脫 人 間 俗 念 的 侵 擾 ， 要 做 到 身 住 人 間 而 耳 不 聞 車 馬 之 聲 ， 這 本 身 就 是 一 對 難 以 解 決 的 矛 盾 。 而 詩 人 解 決 的 方 法 就 是 盡量 做 到 “ 心 遠 ”，這 也 就 要 求 人 們 達 到 一 個 很 高 的 精 神 境 界 ， 乃 至 對 車 馬 喧 鬧 的 塵 世 産 生 僻 遠 感 。 詩 的 後 六 句 通 過 對 景 物 的 描 繪 ， 給 讀 者 揭 示 出 了 其 中 蘊 含 的 “ 真 意 ”。“ 採菊 東 籬 下 ， 悠 然 見 南 山 ” 二 句 ， 曾 被 王 國 維 的 《 人 間 詞 話 》 譽 爲 “ 無 我 之 境 ”， 他 認 爲 這 是 一 種 “ 以 物 睹 物 ， 故 不 知 何 者 爲 我 ， 何 者 爲 物 ”的 境 界 。的 確 ， 在 陶 潛 筆 下 ， “ 萬 物 靜 觀 皆 自 得 ”[ 一 ] ：一 種 無 法 用 言 語 表 達 的 人 生 哲 理 。

陶 潛 的 “ 真 意 ” 集 中 地 表 現 在 他 對 物 性 本 原 的 追 求 。 宇 宙 間 人 和 萬 物 各 有 其 特 性 ， 如 果 能 保 持 各 自 的 本 性 不 受 任 何 外 力 的 扭 曲 ， 這 也 許 是 詩 中 所 謂 的 “ 真 意 ”了 。 在 人 性 方 面 ， 陶 潛 “ 少 無 適 俗 韻 ”[ 二 ] [ 三 ] 脆 扔 掉 了 彭 澤 令 的 烏 紗 帽 。 陶 潛 身 爲 士 大 夫 而 不 以 躬 耕 爲 苦 ， 這 也 是 很 值 得 引 起 我 們 注 意 的 。 他 認 爲 “ 人 生 歸 有 道 ， 衣 食 固 其 端 ”[ 四 ] 何 況 作 者 認 爲 夕 露 “ 沾 衣 不 足 惜 ， 但 使 願 無 違 ”呢 ？ 陶 潛 的 對 人 ， 也 集 中 地 表 現 了 他 的 “ 真 意 ”， 據 蕭 統 《 陶 淵 明 傳 》 所 載 ， 陶 潛 常 與 友 人 對 飲 ， 一 旦 他 自 己 先 喝 醉 了 ， 他 就 說 ：“ 我 醉 欲 眠 ， 卿 可 去 。 ” 其 爲 人 之 率 真 ， 有 如 明 鏡 之 清 瀅 ， 簡 直 是 無 一 塵 滓 。

陶 潛 是 如 此 地 追 求 人 性 的 自 由 ， 而 人 間 車 馬 的 喧 鬧 又 無 時 不 在 戕 殘 著 人 性 ， 這 畢 竟 是 一 對 不 可 調 和 的 矛 盾 。 因 而 ， 詩 人 極 力 追 求 一 種 “ 心 遠 ” 的 境 界 ， 以 此 來 調 節 心 理 與 現 實 之 間 的 矛 盾 。 顯 然 ， 詩 人 所 追 求 的 這 個 境 界 ， 絕 不 是 弗 洛 伊 德 所 謂 的 那 種 “ 原 欲 ”，簡 單 地 說 ， 詩 中 的 “ 心 遠 ”， 是 作 者 所 悟 出 的 造 化 的 真 諦 ： 倘 使 你 從 那 悠 然 的 南 山 、 山 間 的 暮 色 這 些 保 持 著 本 色 的 自 然 中 進 一 步 悟 開 去 ， 你 將 會 意 識 到 人 間 的 車 喧 馬 鬧 對 人 性 的 戕 殘 ， 它 本 身 也 是 一 種 自 然 ， 或 者 說 是 一 種 永 恒 的 “ 真 意 ” 吧 。 人 們 一 旦 認 識 到 了 這 個 真 諦 ， 他 將 會 對 車 馬 聲 聽 而 不 聞 ， 油 然 而 生 “ 地 自 偏 ” 之 感 了 。 顯 然 ， 陶 潛 這 裏 的 “ 心 遠 ” ， 頗 有 一 些 與 黑 格 爾 理 想 人 物 的 自 足 自 樂 的 境 界 相 似 ： 他 們 對 待 一 切 困 苦 與 折 磨 都 不 當 做 什 麽 “ 嚴 肅 的 事 情 ” ， 好 像 說 “ 事 情 就 是 這 樣 ”[ 五 ] 誠 然 ， 用 現 代人 的 眼 光 來 看 ， 陶 潛 的 人 生 觀 是 消 極 的 、 落 後 的 ， 但 如 果 把 它 擺 在 瀕 臨 滅 亡 的 東 晉 王 朝 那 個 特 定 的 歷 史 環 境 裏 ， 這 種 思 想 仍 然 有 著 很 大 的 進 步 意 義 。 他 在 對 人 生 哲 理 的 浚 深 探 索 中 ， 藝 術 地 折 射 了 那 個 動 蕩 不 安 的 社 會 ； 他 那 飄 逸 的 詩 篇 裏 ， 隱 藏 著 一 種 對 黑 暗 現 實 的 狂 躁 不 安 。 正 如 魯 迅 先 生 所 說 ， 他 “ 於 世 事 並 沒 有 遺 忘 和 冷 淡 ”[ 六 ] [ 一 ] 見 程 頤 詩 《 偶 成 》 。

[ 二 ] 見 陶 潛 詩 《 歸 園 田 居 》 之 一 。

[ 三 ] 見 陶 潛 《 歸 去 來 辭 》 。

[ 四 ] 見 陶 潛 詩 《 庚 戌 歲 於 西 田 獲 早 稻 》 。

[ 五 ] 見 黑 格 爾 《 美 學 》 第 一 卷 。

[ 六 ] 見 魯 迅 《 而 已 集 ·魏 晉 風 度 及 文 學 與 酒 及 藥 之 關 係 》 。